思虑再三,僭仲法尊本人还是速回了日月陉去。

    他心事万重地直奔神君的寝殿,脸上愁云密布,抓起小炉上刚刚沸腾的开水给自己沏了壶茶,拈起通灵诀唤了声南岭。

    神君修长挺拔的身姿从北殿的古籍室内走出,手中尚且抱着些卷轴纸张,款款走到茶桌前落座,垂眸看向了他的手臂。

    “刀伤?”

    韩僭仲闻言一滞,撩起袖子露出纱布,没想到南岭竟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只无奈点头:“刚受的。”

    “既是到开阳去解正缘之惑,为何这么快便归?”他低头端详卷轴:“可是与你先前同我说的卦象有关?”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法尊轻叹着双手捧壶,身体前倾俯在桌上,一字一句回道:“正缘忽然没了,已是古怪,我本以为自己学艺不精卜错了卦,可横竖你的卦象没变,我的却横生了孽缘出来。”

    “许是原先所谓的正缘只是个幌卦,孽缘才是此行正主。”南岭淡然点头:“你竟还为我算了?”

    韩僭仲笑道:“是啊,你虽不信命,可我的确喜欢没事为你卜卜。原先一直平淡无聊,但这回竟真的在你的命中算出了个小玩意儿,只因太小太远,现下像个小麻雀似的围着你的命格蹦蹦跳跳,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

    神君轻笑道:“大抵是数年后会孕育出新的神兽吧。”

    “不论是什么,终归不如我的迫在眉睫。”他直截道:“无遁生幻,我看到自己身上沾了血。”

    南岭垂眸合上书卷,伸手向他要来了法镜,端正捧在手心停留半刻,竟忽然摇头轻叹,神情复杂,直白建议他道:“既然如此,无非两种,一则退避三舍,二则欣然直面。”

    韩僭仲心下烦躁:“既然命中有个坎坷横在这里,实在不是我想躲便能躲的。”

    “我有些不解。”神君竖起手掌,安抚他先行冷静:“此番你已看到幻象不错,但我实在好奇,若已先行知晓结局,却刻意不去踩进陷阱,命数将会如何改变?”

    “如何改变?”

    韩僭仲只眉宇紧皱,犹豫思索道:“因这世间之物无一不是我能算出,不论是凡尘人祸、饥荒或水患之类的颠覆,凡人因不能提前知情,所以自然也不会去思索如何避免或更改。而咱们几个的命数又都平静无澜,你们也没谁经历过我这样诡异的孽缘。”

    他扶额疲倦道:“没有经验,又偏落在我这个卜算子头上,真不知要如何避免,也难测是否避无可避。”

    “不避,怎知不可避?”南岭轻轻耸肩:“依我看来,既让你先卜出来,便是准你止损的。”

    韩僭仲奇道:“那我就不回去了?”

    “可以不回,但取决于你想不想回。”

    神君起盏给翻腾上汽的壶中重新加进清水,颔首仔细整起了卷宗。韩僭仲捏着扇尖轻点桌面,轻声抗议道:“你说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南岭忙着手头的事情,并未抬头,只随性微笑道:“我觉得你懂。”

    “”

    “不告而别是为不妥,我看了柏家和她的过往,是苦命的,她一直遮着伤口,但我却知晓那帏巾下是什么。”他长叹:“柏宜卓是个勇敢刚烈的女子,我们二人交际尚浅,虽谈不上心悦,但我对她印象挺好。”

    神君点头:“若你思索后觉得不想避,我也无话可说。只一条,若是手中沾血后再想逃,那便真的避之不及了。”

    虽难听了点,可他这话自然是对的。

    作为神君,若非在危机存亡之际、或是为惩恶而开了杀戒,那可是重则被贬,轻则受鞭的大罪。南岭作为现任神君,没有任何理由支持韩僭仲冒这个无谓的险。

    可尽管神君本人不信命数,韩僭仲却是信的,虽然对此感到陌生,甚至焦虑,可既然命里注定要遇见这一劫,倒也不该一昧躲过。

    换句话说,他也不禁好奇,倘若自己小心谨慎,是否能在不完全逃避的情势下,将这幻象转为更好些的结局。

    如此,他便猫在日月陉内,同埋头的鸵鸟似的闭关了半个月。

    这样短的时间,被川沧无情指摘道根本不配叫作闭关修炼,但韩僭仲却并不怎么在乎,只终于下定决心闯一闯龙潭虎穴,神清气爽地重新回到了院坟郡去。

    这次见面,首先要弥补当夜不告而别的错误——韩僭仲袖中揣了两只锦盒,分别装着他这段时间亲手打的一对耳坠、一只木簪。

    除此之外,大包小包又拎了些,终究改不掉爱投桃报李的风流性子,直到当日黄昏才抵达了柏宜卓的住所。

    她院内的灯笼点着,隐约传来些小朋友的声音。韩僭仲正要施法开锁进去,忽然记起她那晚小心翼翼检查落锁的模样,手下一顿,转而敲了敲门。

    小姑娘稚嫩的声音从屋内跑近,站在门口呼唤道:“姐姐有人敲院门!”

    柏宜卓推门走出问道:“院外何人?”

    “是我。”韩僭仲带笑道:“柏姑娘。”

    院内静了一瞬,柏宜卓动手开锁,见韩僭仲带着许多东西立于门外,挑起嘴角冲她笑道:“买了些东西来看你,能进去吗?”

    “”

    她将眼神从韩僭仲那高挺的鼻梁上移开,侧身轻声道:“进来吧。”

    躲在柏宜卓身后的小姑娘抱着只小狗跳出,大眼睛扑闪着问他:“你是谁呀?没见过你。”

    韩僭仲将礼物往屋前一堆,单手直接将小姑娘和狗子一同揽起。她开心地惊呼一声,坐在韩僭仲臂弯里大喊道:“哇!你比我爹爹还高!”

    “那是自然。”

    因火上还炒着菜,柏宜卓示意他请便之后便转身回了屋子。韩僭仲不知从哪变出颗牛乳糖来,掰开塞进小朋友嘴里,温柔问她:“你叫什么?”

    “我姓惠,叫惠岩。”小姑娘吧唧吧唧吃糖,嘴十分甜地夸道:“这个叔叔你好俊呀,你为什么有这样的鼻梁?像桥一样的!”

    惠岩的小手摸着韩僭仲的鼻子不放,喜欢的不得了,他不动声色望向正在厨房做晚饭的柏宜卓,左手将小姑娘又往上托了托。

    可这一托,他却发觉这小女孩的一条腿僵直不能动,不论他怎么捏动,对方都没有任何反应。

    “小惠岩。”他随意坐在井边:“你走两步给叔叔看。”

    听他这样要求,小姑娘两脚刚一沾地,立即撅嘴要跑。被韩僭仲探身捉回之后又气冲冲道:“不要!走了你就嫌弃我了!”

    他立刻哄道:“怎么会?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叔叔怎会嫌弃?”

    韩僭仲起身去将刚买的红豆蛋烘糕取出,殷勤引导她过来:“你走过来,叔叔给你好吃的。”

    惠岩慢腾腾挪动脚步,果不其然,她的一条腿几乎是拖在地上,粗布裤腿上也沾着灰,比另只明显脏了许多。韩僭仲面色凝重地将她重新抱起,一边喂她吃糕,一边问道:“好乖,你今年几岁?”

    “六岁半了。”

    “你的腿怎么了?”他心知这不像是先天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于是便索性直白问道:“和叔叔说。”

    小惠岩嘴里塞得满满,懵懂冲他呢喃道:“是被打了,很早前就这样了。”

    韩僭仲只觉一阵无名火从心底涌起,面色极阴冷道:“是谁打你?你父母吗?”

    “不是爹爹娘亲。”她傻兮兮摇头道:“坏人打的。”

    她年纪太小说不清晰,可韩僭仲哪亲眼见过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转身便进屋问柏宜卓道:“柏姑娘,这小惠岩的腿是怎么了?”

    柏宜卓半蹲在地上烧火,随意抬眼回他:“她爹欠赌债,债主上门打的,全家都挨了。”

    “”他不得其解道:“打四五岁的孩子?你倒告诉我是哪几个不要命的畜生。”

    “用不上你,畜生们半年前出了意外,早就骨灰都烧没了。”

    她挥手打发韩僭仲道:“带她出去等,厨房烟气大。”

    他不肯罢休,固执追问:“烧死了?”

    “你真是烦,怎么每次见了我就一堆问题待解?你难不成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坏人?”柏宜卓起身答道:“本是要把惠岩捉走抵债,这才打断了她的腿,上街乞讨的孩童多残障,明白了吗?”

    “”

    同晴空霹雳一般,韩僭仲终于破口道:“操他大爷的。”

    柏宜卓回骂道:“少在小孩子面前说脏话!”

    他扯扯嘴角,重新揽起惠岩回到屋内,将小姑娘仔细放在长凳上,挑起嘴角安慰她道:“别怕,叔伯给你弄几副药,很快就会好了。”

    “她爹娘寻遍医馆,也接不成这骨。”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柏宜卓不屑扫向他恳切的双眼,随意问道:“这样你也能治好吗?”

    “怎么不行。”

    小惠岩吵着闹着要吃饭,韩僭仲索性去厨房帮了把手,见多出自己这一副碗筷之后,菜量貌似窘迫了点。他提议出去吃的想法自然被拒,三人坐在桌前共同用饭,就连柏宜卓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原就是被外出送货的父母暂时寄宿在柏宜卓家,惠岩缠着他们俩不亦乐乎地玩到快就寝的时辰,还恋恋不舍地不愿和母亲回家。

    临走之前好一通哄,小姑娘坐在韩僭仲臂弯内,悄悄靠近他耳边问道:“叔叔,你真能让我的腿走路吗?”

    韩僭仲心头发软,随即顺顺她的脊背,言语肯定道:“说到做到,明日叔伯带你去买新衣裳穿好不好?”

    “嗯!”

    惠岩一步三回头地被母亲牵着离开,还不忘抱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只小狗一起回家过夜。韩僭仲抱臂靠在院门处冲她挥手,眼神望着小朋友那条僵直的腿,微微走了会儿神。

    日月陉上的神君自然是高贵清雅的,南岭虽爱世人,可单凭神君一人的精力,只能保证开阳无灾无难,民生顺遂,并没可能关注到所有人的状况。今日听柏宜卓说作恶的人丧命大火,想来也是时麒和川沧他们闲来无事,顺手清理了些。

    他们往日关注最多的,无非是郡司府的所为。川沧尤其痛恨为官者贪婪不作为,倘若哪间郡司府出了任何私相授受或草率怠工的行径,他一定是最先发火,提议严惩换人的那个。

    为了避免上达天听,历代郡侯们当然尽心尽力,全力帮忙处理开阳大部分的恶行,但毕竟无法根除,在一些贫穷的地界,罪恶依然屡见不鲜。

    “你还傻站在哪儿做什么?”柏宜卓走到屋外:“要走就快点走,把门带上。”

    韩僭仲笑笑,还是一贯的好脾气,从袖中取出锦盒,转身锁上了院门。

    “柏姑娘。”

    他立在院内唤道:“我为你带了些礼物。”

    柏宜卓道:“不需要,你拿去店里退了吧。”

    “退不成,这是我亲手打的!”韩僭仲大步迈进屋子:“我猜你会喜欢淡雅些的饰物,这木簪以小叶紫檀为料,顶端是个铜雕的白玉莲,和你气质相配。”

    还不等她拒绝,那簪子便直接被配在了她发间。韩僭仲又拿出耳坠自吹自擂一番,可这小配件打得实在是好,通透小巧,雅致斐然,根本容不得柏宜卓拒绝,东西就全全戴在了她身上。

    当然,僭仲法尊亲手做出的辟邪宝物,这世间也没有第三个。

    凭借着一手哄姑娘的好本事,韩僭仲又一次成功留宿,可柏宜卓一直不同他说话,他便只好百无聊赖地摇扇问道:“你今天怎么不遮着脖子了?”

    坐在桌前泡发豆芽的柏宜卓脊背一僵,坦然回道:“没什么好遮的,你嫌不好看就滚。”

    “”

    韩僭仲:“能不能对我好点?”

    二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知道他不是心怀叵测之徒,几番相处下来,见他也和小惠岩相处得那样好,柏宜卓纵是铁打的心肠,也得融化些许。更别提韩僭仲的打扮与长相又离奇出挑,若不是柏宜卓这样软硬不吃的性子,要让寻常姑娘家出言拒绝他的要求,实在很难。

    “你整日在院坟乱逛,不用顾家?”

    “顾家?顾什么家?”他笑道:“孤家寡人,没什么地方去,喜欢院坟民风淳朴,想多盘桓几日。”

    柏宜卓道:“好吧。”

    “我给姑娘打打杂,姑娘收留我可好?”

    闻言,她终于回头问韩僭仲:“你为何总要在我附近打转?觉得逗我很有趣?”

    他耸肩:“并非因为有趣,只想和你交个朋友。若柏姑娘不介意,能不能让我待到小惠岩的腿医好再说?”

    韩僭仲走到她身边蹲下,万分恳切道:“我发誓,一定能治。”

    “你确定是要留下做大夫,不是又要多管闲事,拦着我出去‘行私刑’?”

    “打打杀杀,怎么活阎王似的?你可小心日月陉上的神君发怒,再将你连带着一起降罪了。”他摇扇坐在桌边:“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柏宜卓挑眉:“你真信日月陉上的神君会在意我们?若他们真的在乎,为什么不杀了那些烧杀淫掠的贱种,反给我留了空子?日月陉上的神若是真秉公值守,我也不至于累死累活。”

    她是凡人,当然并不知晓神君们那套规矩模式,哪有前脚犯罪后脚就能受惩这么快?开阳六郡加起来有近万万人,南岭向来审慎,确认必要之后才会降罪,哪里是一两年便能全全受报的。

    但有关这些,韩僭仲自然不会说。

    “不信便不信。”他又咄咄道:“让我跟在你身边,我放心些。”

    柏宜卓:“有病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韩僭仲:“那你就是答应了?”

    “你爱住就住吧,但该打的杂一样也不准少,否则就滚蛋。”她指着外间这处长榻:“横竖屋内就三间房,外间这榻定够你住,屏风后的内间你最好不要进。里头木门后是沐浴的地界,只有一只浴桶,你用完记得刷洗干净。”

    “怎么你还嫌弃我不成?”韩僭仲颇好笑地翘腿打量起这房子:“我自不会在这里每日鸠占鹊巢,但该添置的东西还是要买的,你院后不是还有处茅屋吗?干脆改成个暖房,把你喂养的小动物安置进去,难道不比让它们住在山洞里好些?”

    不等柏宜卓抱怨,他又自顾自指导道:“后院颇有些空置呢,再拓个柴房出来,剩下的地方垦块地,种棵茶树,理点绿菜,岂不美哉。”

    “你真是不嫌麻烦,我没钱,也懒得弄。再说那些猫儿狗儿本就活得艰难,我喂食后给它们整出个山洞已经足够,怎么还要专门盖间暖房来?”

    “我有钱啊!”韩僭仲托腮坐回原处:“你什么也别管,我来便是,只要有钱,还愁找不到干活的伙计?”

    柏宜卓面色难看道:“你有钱怎么不去主城买间宅子住,跑我们这郊外贫穷地方做什么?”

    韩僭仲倒也不遮掩,直微笑道:“对你感兴趣,想和你待在一处罢了。”

    “”

    面前的姑娘终于缓了颜色,不怒不喜送他个白眼,埋头继续整理手头的豆芽去了。

    如此一待,吵吵闹闹,便是陆陆续续度过了一年半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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