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把信封细细叠好,确保没有一丝褶皱后收入口袋。她的神情却并未如文笔一般恭敬,阴翳下带有显而易见的厌恶。

    这样的表情不小心被教堂内一个正在戏耍的孩童捕捉到。“哇”的一声,小孩如遇见小人书绘本中的恶鬼,哭出了声。

    “唉,班尼。”特蕾莎修女匆匆从内里的礼拜堂赶了出来,把孩童抱在怀里,一边耐心地诱哄,一边给她递了一个谴责的眼神。

    珍耸耸肩,肢体语言上深表歉意。毕竟现在她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没有任何资本去辩驳。只好帮着修女做着鬼脸哄孩子开心。

    珍有着一张清秀的脸,但黑色的眼睛大到有些神经质,水草般蜷曲的乌发给她平添了几分疯癫的味道。作为学者她总是会思考些什么,目光放空,犹如鬼魂。总之,这不是她吓哭的第一个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珍与特蕾莎于童年便已相识,但早些年她们的关系一直处于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她们自小是邻居,但一个是温柔虔诚用功读书的聪慧少女,一个是天天往野地里跑不知道在忙什么的阴冷怪胎,交流仅限于早晨关于天气的问好。

    倒是现在,在加布城中,她们一个是光明教廷负责中部地区的神官,一个是圆周塔的外派调研学者,虽然明面上的身份看起来势不两立,但她们的关系反而和谐得多。

    事实上。珍现在正在被搜捕。

    至少珍想不出,在她被城主府追着调查的这段时间里,除了特蕾莎之外还能有第二个人会收留(窝藏)她。

    “给你的导师写信讨经费?”安慰好了小孩,再把他放出去玩,特蕾莎眼尖地发现了珍露出口袋一角的信封。

    “垃圾导师。”说到“进化”格洛斯特,珍的脸色一下丰富了起来,“不愧是‘平庸的格斯’,圆周塔的命运掌握在这么一群蛀虫手里,真是‘真实之脑’的悲哀。”

    一个控诉者的朋友往往会是一个包容者,眼前这一对就是典例。

    “我不聪慧,但不见得他们就不愚蠢。”珍的语气听上去恨恨的,咬牙切齿,得以见得她对“进化”格洛斯特怨念颇深,“一个完全靠着寿命的漫长去汲取知识,却固步自封,沉浸自己的观念里的傲慢自大的精灵。把知识比作财富,却只守着一堆老旧文献发烂发臭,死活不肯睁眼看世界。烂透了!真的烂透了!”

    “你在嫉妒他。”修女却从一大堆抱怨中精准提炼出额外的情感。

    “对。”

    珍仍在发疯,她看起来比刚才稍冷静了些,但仍在冷静地发疯,“我疯狂地嫉妒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就不会平等。就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才华,没有任何天赋的精灵,却能单纯地靠着寿命获取我也许一辈子都获取不到的知识,百年后当我化作黄土,他仍能见证我实验的最终成果。这很难不让人嫉妒。”

    见证。

    修女体会着这个词,突然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悲伤。

    她们在今日今时播下种子,期待着它长成参天的树木。但作为人类,这过长的时间足矣消耗完她们的寿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生生不息的是人类,但不会是她们。她又何尝不想见证自己亲手栽培出的树木,品尝其果实的甘甜呢?

    修女分享了珍的嫉妒。

    “这真不公平,不是吗?”珍几乎冷笑出声,如冰原上的燃冰,“所以我要解放智慧。”

    “神明无法带来真正的平等,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特蕾莎?”珍握住了修女的手,她的愤怒通过手心的温度得到传递,“有谁会在意一群蝼蚁间的纷争呢?在祂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平等’的蝼蚁罢了。”

    “我们能够倚靠的只有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珍的双眼紧紧捕捉着特蕾莎的表情,“智慧是平等的武器,是先知赠予我们的火种……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学会如何正确使用它。”

    珍试探着她。特蕾莎不仅是温柔的神官,更是加布城最大的情报商雀舌,拉拢她可以得到更好的庇护,尤其对于现在正在阴影处谋划实验的她来说。

    但修女却最终沉默着把双手从学者的手中抽出。

    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个世界在肉眼可见地走向腐坏,旧的规则摇摇欲坠,新的规则不知在何方。动荡即将来临,清醒的人早已开始探索不同的出路,也许是创造一个新的规则,也许是建立一根新的支柱。

    她不赞同珍的实验,却也不会去阻挠。“尊重每一个探索者的选择”,这是她的中庸之道。

    这个世界将会推往何方?

    她不知道,她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

    珍能够狂妄地相信他们能够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但她不能。

    她知道,神与人的界限分外明了。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起来。

    就在尴尬的静默达到顶峰时,不知谁敲响了灵鸽教堂的门。

    咚咚。

    珍放下与修女的对峙,谨慎地选择退到一旁的暗室。

    不久后,一个九岁的女童取着一封信进来。

    “送信的人说这是给珍小姐的。”她挥动着信封,上面隐约带着山茶的暗纹。

    珍显然也注意到了信封上的花纹,脸色不好看,强壮镇定,但接过信封的手仍在颤抖。打开信纸,屏住呼吸,一目十行,珍的脸色有所缓和,至少可以按照正常频率来呼吸。

    有一份自满在心中滋生。她就知道,她伟大的计划不会被一个迂腐的导师束缚。

    所以她的语调又明快了起来,“特蕾莎,你那个混黑街的盗贼朋友今晚还来吗?”

    “这个月末那个女巫要举办一个舞会不是吗?”她撩了下头发,语气坚定。

    “我要买凶。”

    ——————————————

    西维娅“盯着”礼服店摆放在门口最高展示架上的头冠。

    这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冠冕,也极其贵重。玫瑰金、铂金与氧化后的黑色银制珠子组成了精致的棕榈叶,数百颗月光石镶嵌在周边组成了花蕊。

    但能被西维娅盯着看的,那肯定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装饰品。

    虽然精灵没什么钱,但自诩眼光是一等一的好。虽然只是一个头冠,但上面的微型法阵比某些重型武器还要多出不少。

    西维娅眯着眼欣赏着它。奥布林望着她的侧脸,猜想着,她是不是陶醉于冠冕中通过金银丝线勾画的法阵。

    在她的视野中,那又是何等光景呢?

    “‘盛夏时期’的珍品。”西维娅观察许久后谨慎地开口,“那是‘森林纪元’最辉煌的一段历史。法阵对于元素的沟通也最为细腻。圆周塔就在那时建立。那段时期可以算是智慧的爆发期。这在整个大陆历史上都是罕见的。也就在那时,学者们确定了‘先知’的存在。”

    “先知?”

    “圆周塔所憧憬的智慧的极端。先知有着远超大陆所有种族认知的智慧,相传他的头脑里装满了世间所有问题与规则的答案。相比起人,他更像是‘真实之脑’。”

    “奥布林,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牧师突然这么问。

    她的脸上没什么波澜,如同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精灵却哑口,猜不透她的心思。这真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

    牧师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旧时曾有渔民于海上观望到人身鱼尾的异兽,称之为‘人鱼’,以其未素材的故事与神话数不胜数。但实际上那是称作南海牛的动物,在故事传播的八百年后‘人鱼’的真相才得以解开。”

    “‘神明’是否也是如此呢?”

    冠冕上月光石的光华反射入西维娅的眼中。奥布林能看见她发亮的瞳色。他沉默着。他知道西维娅并没有问询他。她在向世界寻求一个答案,但世界也以沉默应答。

    他只是突然发现,即使西维娅站于他身旁,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是如此遥远。

    也许是这静默太过于缱绻,他少见地被她染上哀愁。

    西维娅也许活在过去,也许活在未来,但她只是“存在”于现在。

    她的身形被掩去,身躯被抛弃,她的目光投向历史与规则之间,几乎与它们融为一体。她是宏大的,是漫长的,是无形的,是可望不可及的天穹。

    而他,是为了每日的生计忙碌,蝇营狗苟,为了一日三餐发愁而不知今夕何年的乌羽咳鸦。

    他的生命终会逝去,而她的思想却永存。

    这也是为何西维娅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凝固的美感。残忍的美感。现存于世的空洞。比起他,她更像是一个精灵,被岁月磋磨和沉淀。

    她的身形在他的目光中逐渐溶解,模糊而悠远。就如雪融于水,尘归入土,轻烟吹散在风中。奥布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他站不住脚跟。

    他本能地紧闭双眼。令人安心的黑暗。他的心脏在跳动,提醒着他生命的流逝。如失重般的失落感愈演愈烈。

    但是……

    在他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率先牵住了她的衣袖。

    牧师因他的举动转过脸来。

    你看,即使如此,此时此刻,我不也是抓住了她吗。

    浮现在脑海中的句子只有唯一一句。

    “我不相信神,牧师。”他轻声回答,“雇佣兵的经验告诉我,不要去祈祷,更不要去奢求,我能相信的只有我自己的双手。”

    牧师却笑。

    “确实呢。”她的脸颊微微发红,如每一个期待着惊喜的平凡少女。

    规则、神明、历史,这些虚无的概念如潮水依依不舍地褪去。

    她站立在了现在。

    她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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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黑皮精灵今天也想抱富婆大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坏蛋翠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31章 殊途同归,[西幻]黑皮精灵今天也想抱富婆大腿,笔趣阁并收藏[西幻]黑皮精灵今天也想抱富婆大腿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