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记得自己第一次感到害怕时,是小时候和隔壁的妹妹在一起踢毽子。时间过去太久,久到她偶尔回想起这件事时,妹妹整个人都是模糊的。

    她只记得那个鸡毛做的毽子。被一块小碎布里面塞了点东西包了起来,插上了几根杀鸡时特意从屁股上拔下的几根毛,红绳绕几圈,打个死结,就成了。简陋到没有毽子的她都很难生出羡慕之情。

    她母亲的针线活很好,总是会去集市上买一些干净的帕子。便宜的是粗布那种,贵的咬牙也会买上几条纱的或是绢的,丝绸只能看见时心生敬畏地摸上一把就不错了。

    母亲的针线盒是一个捡来的生锈铁盒子,蓝色印着漂亮的洋文,她看不懂却也能感觉到这盒子的贵重。铁盒子很大,里面扎好了各色的线,素雅的、亮丽的、贵的、便宜的。每当母亲从集市买了手帕后,她就会坐在院子的树下,挑选线和针开始绣花。

    便宜的布料对应的线大都便宜,但也会用上一些贵的线穿插在其中,母亲手巧,绣出的花样总是整齐又漂亮,每次带着一篮子绣帕去街市上售卖时,总能被抢光。

    但就是这样的母亲,从来没有给她绣过什么,哪怕是一块绣帕。

    鸡毛毽子坏了的那天,天格外高远,蓝得比她在店里看到的最漂亮的蓝色丝绸还要好看,但没有白云。那时候已经是秋天,她穿着长衣长裤,在最舒适的季节里玩耍。院子里的梧桐树掉满了落叶,她踩上去喀嚓喀嚓地很是清脆。

    隔壁妹妹带着两个橘红的柿子,敲响了她家的门。梧桐树不结果,只有落叶,每年秋天,她智能眼巴巴地望着一墙之隔的柿子树。圆盘似的红藏在树叶下,沉甸甸地压得枝头都有些弯。她戳了戳,软软的,像是妹妹的脸蛋儿。

    那天的事情她记得很多,唯独把最重要的忘了。毽子似乎是她弄坏的,她不确定,印象中那个没有脸的妹妹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明白只是一个毽子而已,为什么妹妹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母亲的脾气很不好,在她记事以来鲜少和颜悦色过。她隐约有些印象,母亲也曾对她温柔过,但随着打骂一天比一天多时,她确信自己大概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爱她的母亲,回家的父亲。

    对了,父亲不回家,常常一个月才见上一两次,母亲所有的情绪都是对她发泄。她见过炮仗,一点就炸,和她母亲一样。母亲总说,父亲不回家是因为她是女孩,若她是个儿子——每到此时,母亲就会癫狂,模样像是夜间寺庙里的夜叉。

    她想,若她是父亲,她也不回家。

    生活并非完全一成不变,毽子就是转折点。妹妹的哭声引来了母亲,她看见秦望舒手上坏掉的毽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拿起扫帚打。扫帚是父亲做的,细小的树枝摘干净叶子,绑在晒干的竹竿上,很大也很重,但扫落叶时格外快。

    她衣裳穿得少,扫帚打在身上像是一根根小竹条抽在肉上,树枝有弹性,打上去时只感觉木木的,可没过几秒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要钻出来的疼。她不陌生,只当母亲像往常一样发泄完了,她就没事。可那一下又一下的扫帚像是没有头,她被打得乱窜,到最后她跑不动了,躺在地上蜷缩在一起。

    她眼睛哭得已经看不清,嗓子像是用沙砾磨过,可母亲还在发泄。她抱着腿,一遍遍道:我错了母亲,我错了母亲,我错了母亲……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天暗了不少,身上疼得她已经麻木了,只是摸上去烫得厉害,像是医馆里发热的病人。母亲已经停了手,扫帚很重,一直打也是会累的。她心里生出一股庆幸,只觉得都结束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见到仍是气头上的母亲,张开手要去抱。妹妹说,母亲喜欢那个小孩时,就会抱住。她有哥哥,但母亲却总是爱抱她,是因为最喜欢她。

    秦望舒没有哥哥,但她想抱抱母亲。如果母亲抱了她,她就选择原谅她。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却被母亲狠狠一推。她听见母亲尖酸刻薄的声音,歇斯底里道:是你,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为什么不是?

    她坐在地上,努力睁大眼想看看母亲,但眼前视线仍是一片模糊。可能并不是模糊,只是母亲去世太久了,她早已忘记了这个女人的容貌,她只知道母亲的绣花针真疼。

    扎在肉里,一下又一下,比扫帚和竹条还疼,可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能机械地道歉,一遍又一遍。是她,把大师说好的儿子挤走了,是她让母亲这样生气,是她让父亲不回家——

    是她,压根就不应该被生出来。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完的,只觉得真疼啊。疼得她认为死也就是这样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针都十分害怕。听到针落地的声音,会以为自己全身被针扎得流血,见到针便会立马向母亲道歉,到后来,在梦里母亲把所有的绣花针一根根扎在了她身上。

    她听见母亲说:要是没有生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生她就好了。母亲不愿意抱她,是不喜欢她,父亲不愿意回家,是不喜欢她们,没人喜欢她,所以她活该被针扎。

    秦望舒抱住了自己的双臂,那种被针扎的感觉又似乎跨越了十多年的时间,再次回到她身上。她看着这碗鲜红的血,觉得浑身都开始疼了起来,她膝盖发软,忍不住要跪下去。

    像记忆中那样,跪下去道歉。

    “我先。”夏波用手挡开碗,隔开足够的距离后他顺势抓住了碗壁。鲜血在碗中摇晃,几次都要没过碗口,最后又落了回去。

    秦老爷子不让,他也不放手。两人僵持不下,最终还是秦老爷子退了一步。他看着秦望舒,感叹道:“秦小姐可真是找了个好男人。”

    夏波笑了笑,没否认。他端着碗,另一只手拉出秦望舒的手,握在掌中。他拉着秦望边走边道:“我参加过战争,很小的那种。”

    “你知道吗?”

    秦望舒看见那碗血被夏波拿走后,她松了一口气,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强迫自己的视线从碗移开,看向了夏波。自从那暧昧的一抱后,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男女之间本该就天生吸引,她见多了说多了也做多了,心如止水,但夏波似乎当真了。

    她觉得可笑,但没有戳穿,看着夏波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觉得排斥。他们两个各自为营且立场不同,迟早会像与秦家村这样撕破脸,但凡有丁点儿情感的投入都是浪费。

    她本不想回答,却听见自己声音道:“地痞斗殴吗?”

    “算是吧。”夏波的心情似乎很好,难得没有争辩。秦望舒的手已经热了起来,他没忍住捏了捏,骨骼明显,不软不硬,带着适中的茧子。“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你应该还扑在母亲怀里撒娇。”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他心情越发的明媚,眼底都有了笑意。

    “杀人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血流得多了些,血腥臭了些,你一旦适应了就会发现这和你踩死一只蚂蚁、杀一只鸡、吃猪肉没有区别。”

    他越过了人群,一脚踩在鲜血上。秦望舒犹豫了一下,也踩了上去。血液黏稠,却也没有那么黏稠,踩在脚上和水没有区别,只是在她抬脚间,会拉出一条条通红的丝,像是抱住了她的脚。

    夏波注意着秦望舒的情绪,见她一切都正常,继续道:“你不会因为踩死一只蚂蚁愧疚,因为蝼蚁本该死。你也不会因为杀鸡感到罪恶,鸡养着就是被人杀得吃。你更不会因为吃了猪肉觉得恶心,你只会想着肉好不好吃而不是发现这是尸体。”

    他停在了张雪面前,脚底下的血一层又一层铺开,到最中心的地方黏稠得像是要扒住脚。

    “习惯了吗?”

    秦望舒转过头,雪地里留下了一个个脚印,大的是夏波,小的是她。脚印里是染了血的泥地,又黑又红,很是恶心。血液艰难缓慢地流动着,最初的脚印已经看不见了,平整的血面像是一块红色的镜子,镜子里的天空是红色的,夏波是红的,她也是红的。

    看不清脸,看不清身材,像是一团黑色的麻线,乱糟糟地伫立在里面。她奇迹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已经适应了,腥臭味依旧,但她却不在反胃。

    夏波笑了一下,他举起碗对准了张雪的脑袋,慢慢倾斜。血液顺着碗边拉出一片顺滑的红布,一差不差地浇在了张雪的头顶。

    “杀人其实很简单,你若是瞻前顾后自然没法杀人,但你只要想一想你不杀人的后果。你就会发现,跟自己的命起来,还是杀人好。”

    一碗血很快就见底,但夏波没有松手,他把碗整个都翻了过来,一滴滴鲜红的血液拉得很长,不堪重负地掉在了张雪头上,没有溅起一点血花,而是顺着满是满是纹路的血痂乖顺的落到地上。

    “试试?”夏波倒完后,甩了甩碗。他拿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另外一个血碗,倒进了自己碗里,或许是不小心,一碗血被他翻了一半,装进碗里后只有可怜的小半碗。

    打翻得血流了他一手,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只是甩了甩,换了一只手递到秦望舒面前。他脸上带着些笑意,眼里满是鼓励,大无畏地证实了他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觉得,杀人很简单。

    秦望舒没动,她可以接受血腥味,可以面不改色地踩在血上,但她无法接受往张雪身上泼血这事。或许是她矫情,能踩死蚂蚁,杀鸡,吃猪肉,但她不会去吃人血馒头。而这种愚昧的、肮脏的、恶心的陋习与吃人有什么不同?

    夏波轻笑了一声,他手放得低了些,道:“人活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做选择,很多选择我们没法选。不是说要更好的,而是两害之间取其轻。”

    他把手上的血往衣袍上擦了几下,姿态强硬地把碗塞进了秦望舒手里,又反手握住。以极快的速度往张雪身后一倒。碗几乎贴着张雪脑袋,他借着身子挡住了部分视线,巧妙地制造了一个视觉误差。

    一切都完成在秦望舒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把空碗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碗在血水里裂成了几瓣,他笑得有些开心道:“人总得有些坚持,不分场合不分时候,所以恶人我来做。”

    “你是干净的。”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了,又重复了一遍道:“望舒,你是干净的。”

    你没有拿碗,没有浇血,没有向这愚昧的陋习低头。拿碗的是我,浇血的也是我,我替你做,替你妥协。秦望舒猛地缩回手,她揪着胸前的衬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觉得喉头滚烫,一向清明的脑子突然混乱不成逻辑,她转过身,看见围成圈的村民突然又冷静下来。

    “走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没有情绪,和往常一样。

    她没有等夏波,抬起腿就走,经过秦老爷子时,对方那打趣玩味的眼神好似把她看成了同类,先前仅剩的一丁点儿感动全变成了馊水上的油渣子,恶心。

    她突然站住脚步,转过头在人群中一一寻找。她看见了蔡明,圆滚滚的身材在一群普通身材中很是显眼,她也看见了秦苏,瓷白的肌肤同样瞩目,他们手上都拿着一个碗。

    人的视力有限,但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他们碗底里干涸的血迹,在白腻光滑的碗壁上,一道又一道。他们似乎察觉到了秦望舒的视线,纷纷低头作逃避。她看向了夏波,他仍是站在张雪身边,手上什么都没拿,却满是血。

    他的衣袍是黑色的,上面有血却一点儿也看不出痕迹。他站在血水中,身边还有一个血人张雪,秦望舒却觉得他比所有人都干净。

    干净的是夏波,不是她。

    她突然就想开了,问秦老爷子道:“祭祀完了还有什么?”

    “关柴房。”

    她鞋踩过来,边上沾了一些血迹,她瞧见了觉得碍眼,撇着脚往地上擦。“然后呢?”

    “等一晚上,如果她还在的话,那就放出来。”

    血迹似乎已经干了,粘在鞋旁蹭了土有些发黑。秦望舒蹲下身捡了一块小石子,一点点挑开鞋上的污糟。她做得认真,秦老爷子见状正要离开,又被她叫住道:“是山神对吗?”

    秦老爷子被秦望舒问过不少山神的事,但两人从未正当光明之下谈论过。他皱起眉,扫了眼周围,眼见其他人都没注意,他才道:“山神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但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好人,罪人?”秦望舒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抬起头,语气微妙道:“秦家村就都是好人吗?”

    秦老爷子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脸上的老皮抽了抽。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声音不大,并未引起关注,他有气也只能憋着。他弯下腰,两人距离拉近。他浑黄的眼珠下是一根根血丝,并不算黑的眼珠里带了些浑浊的蓝。

    “你是好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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