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又是我了,安德娅·伯特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像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所以,如果袮在的话,能不能至少让我知道或者让我看见?至少给我一点启示,好吗?
我受够独自一人的那种感觉了,我只想要一个能让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原因。人们常爱说袮会永伴我们左右,可是我真的感受不到,袮要是再不出现就不能怪我背弃了袮,是袮先放弃我的。”
厚厚的圣经搁在桌上,边角早已经被磨损,纸张也都泛黄和带着缺角,安德娅轻轻抚摸书脊,终究还是翻开其中一页,半跪在地上开始低声诵读经文。
那夜艾利诺的话却夹杂着祷文在她脑海中响起。
他道,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种感受。
他希望上帝会永远眷顾她,可是很不幸地他的愿望不能成真了,因为她渐渐开始明白艾利诺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了。
六月巴黎略显闷热,连拂过脸上的风都带着湿淰的感觉,阳光仔细地照耀每个角落,连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到热气沾在身上,久久不散。
安德娅的额角不可避免地沁出一层薄汗,双颊也晒得有点儿透红,她用手背小心翼翼地把汗珠印走,将垂落耳边的发丝绕好后才向右转去约定好的香谢丽舍大道。
这是她和弗里德里希的第一次约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们这种关系能不能将见面称之为约会,但是她也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
她身穿短袖翻领印花连衣裙,裙摆刚好搭在膝盖上,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如同街上的普通又年轻女孩。她选了衣橱里最漂亮裙子将绞好身段展现出来,但是却没有化妆,甚至连口红也没有涂。
她知道自己装扮不能太随便,可是埋在心底的一丝自尊让她不想显得太漂亮和太高兴。
不远处的弗里德里希正闲散地靠在梧桐树旁和两个穿着国防军制|服的年轻人谈笑,他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背带裤,干净得如同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少年一般。
安德娅停下脚步想向旁边无人的长椅走去,却意外地和恰巧抬头的弗里德里希对视。
他们似乎总是能够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到对方。
扬起的笑容在阳光映照下更显璀璨,弗里德里希朝她微微颔首后并没有移开目光,像是等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旁边两个青年也都脱下帽子,抿起笑向她点头,然后便又笑着和弗里德里希说话了。
“日安,美丽的小姐。”旁边比弗里德里希稍矮的青年脸上带着好奇的笑容,法语带着非常明显的德式口音,“我们还经常奇怪他怎么总不爱在宴会中与女孩们交际,原来他已经找到了一位漂亮的女孩。”
安德娅转向弗里德里希,只见他脸上的笑容带点无奈,睨了眼说话的青年便抬步走到她身旁。他侧身站在她旁边,挡去了刺眼的阳光,也挡去了大半的探究目光,“你总爱乱说话,奥古斯丁。”
奥古斯丁只是笑着撇嘴,没有接话。
弗里德里希看向她,“安德娅,这是奥古斯丁·冯·塞克特,还有汉斯·冯·德莱恩。”
即使安德娅对德国姓氏不太熟悉,她也知道名字中带着“冯”的人社会地位不会低,就像那些名字中带“德”的法国人一样。而且他们看上去都与弗里德里希颇为熟稔,所以大概弗里德里希的地位大概也不会低到去哪里,怪不得他当初能够随随便便地把粮票给她,有钱有权的人当然不会担心吃不饱。
她露出自己在房间里练习过无数次的完美笑容,搭上奥古斯丁和汉斯的手,“日安,我是安德娅·伯特兰。很高兴认识你们。”
“美丽的小姐和美丽的名字。”汉斯挑眉道,他的五官比另外两人显得更为硬朗,声音也比较沉稳。
略显挑逗的话语在他口中却如同叙述事实般,让她的笑容忍不住真诚了几分,“谢谢。”
“好了,”弗里德里希扬起笑容走到他们之间,把她的视线完全挡住,“你们该继续巡逻了,记得不要总是勾搭小姑娘。”
“知道了。”奥古斯丁笑道,探头看向安德娅,“期待下次与你再次见面,安德娅。”
待他们稍微走远后弗里德里希才道:“没有吓着你吧?我们关系很好,所以他们说话也比较随意。他们是好人。”
“好人?”安德娅下意识地重覆道,瞬间便意识自己说错话了,低头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的确看上去挺和善的。”
“他们不是那么坏的人。”他没有纠结在她的失态,只是抬起手臂让她挽上,“毕竟世界上的颜色不只是有黑与白,对吗?”
“对。”她撑起笑,也不愿意深究自己是真的同意他的话还是只是随便地附和她。
至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灰色的。
街道的建筑无一例外地都飘扬着纳|粹标志的红旗,有些大楼顶部里还立着雄鹰雕像,整齐划一得让人难受。安德娅瞟了眼便很快地垂下头,转而盯着自己与弗里德里希相交的手臂。
伯特兰先生的手臂有点胖乎乎,艾利诺的手臂则带着少年独有的瘦弱,但是弗里德里希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手臂很结实,是军|人独有的宽厚,给她一种成熟又安全的感觉。
他们没有走大道,而是抄了一条偏僻的近路去电影院。小巷很安静,只得几间店面,而且都关了门,掩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到人影。看上去这里除了他们便没有其他人。
弗里德里希却忽然停下,看了看手表,“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处理一点事儿。”
“嗯。”安德娅也没有多问,安静地放开他的手走到石墙的角落等待。她虽然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好,可是她知道如何扮演一个完美情人。少问不关自己事的问题,只管好好听他的话和讨好他。
她目送弗里德里希走进一家连牌匾都没有的店铺,心思刚开始流转便听到慌乱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闻声看去,一个与她年龄相若的女孩狼狈地跑进来,她发丝飞散,额角也沾着头大的汗珠,眸中显然易见的带着惊慌,但是又怪异地夹杂坚定。
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让安德娅极度不安,她想要后退是便已经对上了女孩琥珀色的眼眸,她的声音极度焦急,“帮帮我吧。”
安德娅看向她手中攥着的十来张传单,连成的一抹蓝让她呼吸停顿了片刻,底部的“n”更让她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她想退缩,却无路可退。如果帮助面前的女孩,那她便会将自己和家人都置于危险之地;可是如果她转身离去,女孩的生命大概会终结在这一刻了。
可是,她是在为法国而抗|争。她付出生命去保护她爱的国家。
“可以帮帮我吗?”最后的盼望。
安德娅对上和她同样年轻的面孔,心中忽然绞痛得很,鼻尖也酸酸的。她咬着唇,脑海里有千千万万个想法,终究还是把恐惧和猜想压下去,快步上前将女孩手中的所有纸张拿过,然后分成一半叠起从胸|口塞进两边的内|衣之中。
女孩握着她的手很冰凉,与夏日格格不入,“谢谢你。”
“活下去。”
她飞快地转身跑走了。
裙子并不太紧,她现在看上去顶多只是丰|满了一点儿,如果小心点便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况且,她也从来没有与抵抗|运动扯上过任何关系。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闯进小巷,如鹰般的冰冷视线便勾在她身上。危险、难受、恶心,这些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她的。
她后退一步,背部再次抵上冰冷的墙壁。
高大的男人欺身上前,毫无感情地道:“刚刚的女孩去哪了?还是说你也是同谋呢?”
她怕,怕极了,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把手卡在她脖子上,“你是说没有见到一个女孩跑进来?”
她艰难地倾头,旁边还有几条小巷,只要她咬定没有见过,那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没有!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同谋,我没有做那些事。”
她感到的手指渐渐收紧,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放开我!”
“放开她。”一把清冷的声音从男人背后传来,“我倒不知道现在党卫军权力那么大了,能当街随便抓人来诬蔑?”
男人放开她转身对上后面的人,“弗里德里希·冯·艾尔曼。”
安德娅弯腰靠墙慢慢滑落在地。
弗里德里希伸手拨开那男人,上前扶起她,和暖的手握着她冰冷的手,“这位小姐是与我同行的,哪里有空做同谋?你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赶快去找那个逃跑的人。”
“既然有你作保,我当然相信这位小姐了。”男人表情僵了一瞬间,嗤笑一声,转后向安德娅,“冒犯了。”
弗里德里希凝视他们离去的背影,不屑地道:“见鬼的,那些人就是疯子。你没事吧?”
“没事。”安德娅的声音很嘶哑。
“让我看看。”他忽然弯下身,手指轻轻划过那一大片红肿。
胸前的纸张的尖角刺刺痒痒,她惊醒过来,侧身一避,“没事,就只是有点吓着了。”
如果它们被发现,她大概真的会尸骨无存了。
弗里德里希也不勉强,再扫了眼她的脖颈,“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那你还想去电影院吗?还是想回家?”
她很想回家,可是她不想向妈妈解释身上由来,便低声道,“电影院吧,我们都来了,而且我不想让家里人看见我受伤了。”
基本上巴黎的电影院只会有两种人会来。一是德国人,二是准备找德国情人的巴黎女孩。许多年轻的男女聚集在电影院门前,安德娅斜眼看过去正巧见到六、七个德国士|兵围着一个法国女孩在玩闹,手中还拿着酒瓶,互相传来传去,看上去一片和乐融融。
院里黑漆漆的一片,影片正在播放,她也无甚兴致观看,只是放空地盯着屏幕。可是渐渐地她开始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明显是不属于电影里的,她有点局促不安地移动着身体,耳朵尖热得快要冒烟了。
她悄悄地转过头去,看到同样尴尬的弗里德里希。
“呃你想做别的事情吗?”他问,又连忙道,“我的意思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最后他们去了塞纳河畔,吹了一会儿风,待她脖子上的红肿消散得差不多便回去了。
他如同之前一样没有送她到家门前,只是这次多了一句,“回去小心点。”
伯特兰夫人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闻声探头出来便又继续做饭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异常。玛丽安也不在大厅,大概正躲在楼上看圣经。
安德娅蹲在壁炉前,慢慢地把胸口的纸张抽出来。它们皱巴巴的,有些还被汗水沾湿了些许,但是上面的字句和图案却尤其清晰。
蓝底纸张印着红色的n字样,两边带着一对白鸽的翅膀,中间则是法国国旗,上方白色的字写着“迈向自由与伟大”。
是抵|抗运动呢。
她也不是个太糟糕的人吧,至少,她应该救下了那个女孩。
她做了法国人该做的事。
伸手拿过旁边的火柴,她轻轻地点燃纸张的边角,火光冒起,其他传单也一同被扔进壁炉,一张又一张被火焰吞噬,直至只剩下灰烬。
她只希望有一天他们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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