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娅没有回头。一步又一步,她在诗与艺术的左岸走着,经过了花神咖啡馆和双叟咖啡馆,人间的各种热闹都不属于她,她游离在世界之外拼命地挣扎,终究没有人愿意拉她一把,让她回来。

    孤身一人面对世间险恶,真的很累。

    她知道此刻玛丽安正盯住她的背影,那道视线如同是火焰烧灼她的后背,即便把她弄得遍体鳞伤也毫不在乎,因为好像只要她越受伤过得越不好,便越能证明她的选择是错的。

    心里的无力和慌乱又再涌起,此刻安德娅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想要逃走,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就自己静静地待着就好了。步伐不断地加快加快,似是后方有猛兽在追赶,她把欢声笑语都抛在身后,凭着记忆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绕进小道,轻轻拨开半人高的草丛,钻进了小树林,只差几步便可以躲开所有人,藏匿在她与艾利诺的秘密基地。

    只是当她快要踏出丛木时却听到几把声音交织在一起,又是德语又是法语,气氛似是和谐欢快。风拂过树林,扬起枝头上发黄的枯叶,沙沙作响,在缝隙之中她看到几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男少女在河畔玩乐,半身湿透,恣意快活。

    安德娅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嗓子眼堵得难受,瞬间无所适从。这个地方也不再属于她了,本来她以为无论事情有多糟糕难熬,她总有个避风港,可是现在连这个可以让她休息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也不复存在了。

    属于她的东西,全都渐渐离她而去。

    风再次划过,安德娅在杂音的掩盖下,再次狼狈地逃离。

    公寓离得有些远,她的脚步虚浮无力,走得更是比平时慢了许多,蓦然惊醒时发现天空早已经乌云盖顶。楼道里依旧空无一人,寂静得连窗外的声音也能听见,推开门后大厅只依稀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安德娅关上门,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感觉胸腔的郁闷散去了不少时再轻轻把电灯拨开。

    亮黄的光线铺满了整个房子,赶走了令人窒息的阴雨,也映照出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以及满地的酒瓶。安德娅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小小地趔趄一下,心跳也加快了不少,在认清眼前的男人后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弗里德里希……为什么不开灯?”

    弗里德里希抬起头,白色衬衫皱巴巴的,染上了不少酒渍,形容颇为狼狈。金色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他双颊殷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只是一双如大海般澄澈的眼眸却如同一潭死水,毫无生气。他定定地看着安德娅,半刻后才低声道:“你不也是躲在黑暗里吗?”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弗里德里希。在她印像中的弗里德里希是和善风趣的,会在她窘迫时轻易几句替她解围;是放荡不羁的,会在盛夏时带她到城郊处玩乐一整天;是温柔和熙的,会在她失意时张开双臂拥她入怀。

    可是现在的他满身酒气,与黑暗融为一体,双眸曾经的亮光暗淡了许多,眉头紧戚着,一口又一口地把酒灌下去。

    “是啊。”她的笑声带着嘲讽,转身轻轻地把灯关上了。

    黑暗再次笼罩着他们,倾泻而下的却不是孤单无助,而是安全温柔的一个小角落。安德娅抱着膝坐在他身边的地毯,指尖碰过地上的玻璃瓶,声音轻飘飘的,“cava(你还好吗?)”

    在她彷徨无助时,是他轻轻的一句话平复了她的心绪。

    “人生就像狗屎一样。”弗里德里希轻笑,掏出卷烟点火,带着些许自嘲,声线低沉干涩,“一点都不好。”

    “我知道。”

    “你知道吗,安德娅?你应该恨我们。”他握着玻璃杯的指节发白,一字一句从牙缝挤出。

    “我不恨你,弗里德里希。”

    “你会的。”他把酒倒在自己的脸上,任由酒液流落在衬衫里,玻璃杯滚落在地,“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没有谁能停得下来。我看着维克被送走却无力阻挠,那时候我便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能再任由自己与他们一同坠落,可是他们却说就算我不顾自己,也该顾念父母和妹妹,我没权利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于是一次又一次,从未停歇,我送走了更多的犹太人,甚至要拿起枪处决所谓的罪犯,他们都看着我,只要我不做,被抓进牢里的人就会是我。”

    “我双手沾满了血,也许有些是誓死保护你的人的血。”几缕月光落在他脸上,此刻他双眼通红,气息急促,说出来的话也愈加危险,“我讨厌战争,也讨厌元首。”

    “弗里德里希。”安德娅直起身子掩住他的嘴巴,瞥了眼没有关紧的窗户。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手上,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的手心传进她的身体,下一刻弗里德里希把她的手腕攥住,将她拉到身前,连呼吸都在碰撞,“你怕什么?”

    “你不讨厌他吗?他毁掉了我们的人生,逼我们走上不归路。”

    他凑得很近,她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在他眸中的倒影,威士忌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当然讨厌他。”她低声道,“他毁掉了我们的未来。”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一滴泪水从弗里德里希的眼眶划下,他神情倔强,似是清醒,又似醉极,“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字一句重覆,眼中泪水更汹涌了,一滴一滴,混着烈酒融入衣衫。

    “你不是那样的人。”安德娅想帮他把眼泪擦掉,却无济于事。他的泪水停不下来。

    “安德娅,我们一样可惜,对吧?”弗里德里希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闭上双眼,“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就注定会是被牺牲的一群人,不断对自己失望自责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跟着那巨轮一直走一直走,等待被吞噬。”

    “但是我也有梦想啊。”他泣不成声地道。

    滚烫的泪珠落在安德娅的手背上,她的眼眶也极度酸楚,心口似是被大石堵住,她好怕他也会离她而去,只得双手紧紧捉住他,“我们都走到这里了,不能就这么放弃一切。”

    “可是我累极了,我好难过。”

    他想要继续待在柏林的酒吧里,闲时与挚友喝上几杯酒写几首诗,或躺在草地上看书吹口风琴,他还是自由自在的弗里德里希;她想要永远当爸爸的小女孩,藏在他的臂弯之下,就算风雨欲来也不必害怕,她还会是爱笑爱闹的安德娅。

    “你帮帮我好不好?”他埋在安德娅的怀中哭得像个小孩,“我快要受不了。”

    他的肩膀一耸一耸,很快便湮湿了裙子的一块,安德娅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发丝,下巴抵在他宽阔的背上,垂下眼帘,才看到他的衬衣也已经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好。”她知道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控制不住。她也好累,也好难过。

    少年人本该明媚阳光,而不是忧愁愤怒。

    安德娅觉得自己醉了,滴酒未沾却满身酒气,那些积压而久的情绪喷涌而出,让她四肢无力。她好享受被它们侵蚀自己的感觉。

    她把酒瓶攥在手中,慢慢地一口一口把它喝尽。辛辣的威士忌滚过喉咙直到肠胃,冰冷的身子渐渐温热起来,头脑杂乱无章的想法都渐渐消失,剩下一片空白

    她忽然觉得喜欢上一个德国人,也不是那么罪大恶极吧。人总是很奇怪,即使几次三番提醒自己不要沦陷,还是会莫名地在某一刻被吸引了,这霎那的他们都是在泥潭中挣扎的普通人。

    玻璃碎落一地,无人在乎,捡不起,也拼不回来。她只想与弗雷德里希比一比到底谁能哭得更悲痛,谁能喝得更醉。

    海蓝色的眸子承载着太多的东西,她不能一一看清,只想把他拉近,然后吻上他的唇。清醒又迷醉,泪水融进泪水,烟与酒在他们之间交杂,鼻尖碰触,轻轻的带着试探,转而又变得热烈,唇舌间都染上了不属于自己的气息,缠绵悱恻,久久未能分开。他的气息很滚烫,游走在她的脖颈,引起一阵战栗,“安德娅,安德娅。”

    “我就是一团糟。”她听到他道。

    “well,thatketwoofus。”她笑着说,彷佛听了个大笑话。

    夜幕低垂,星光暗淡,风啸啸吹过,屋中弥漫着暧昧的呢喃。他们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紊乱的呼吸和毫无章法的亲吻,双手胡乱地在索取,威士忌洒满一地,衣服落在上方,凌乱不堪,就像两叶轻舟在暴风雨中纠缠不休,又终于找到避风港,危险又安全。

    热烈缠绵,自由不羁,就這樣慢慢沈淪。

    “去他妈的希特拉。”他伏在她耳畔轻轻道。

    “去他妈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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