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的眼睛很明亮,笑起来时弯弯的像月牙,耀芒毕露,却又柔和似水,就似是月亮和太阳同时存在。她卸下了疏离的笑容,“坐吧。如果你还不想走的话。”
其实安德娅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现在仔细回忆起来的话,好像从第一枚炮//弹落在身旁时,所有人的身边都筑起了一道高墙,拼了命地独自过生活,只愿各自安好。也许怕过多的联系会使人万劫不复,也许怕要面对失去了所有的难受,亦也许怕别人的背叛。
其实她应该知足,至少现在他们算不上朝不保夕。可是她却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被偷走的三年。
安德娅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很热情的人,也不能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但是却喜欢遇见不同的人,小时候她总爱跑到外面和爷爷奶奶们聊天,年长些许时便爱与同龄人到河边聚会,她喜欢自己可以当不同安德娅的感觉。
人都有多面性,她也不例外。
可是,现在她就好像被孤伶伶留在了世界上了,没有人会想要坐下来喝杯茶听她说无聊的琐碎事。
这是她在战争开始后第一次坐下来和差不多年纪的法国人说话。
“我是安德娅。”
“我知道。”克莱尔笑了笑,“我有听别人提起过你的名字。”
对上那双漂亮眼睛时,安德娅却突然找不到话说。在这种生活中,所有人都接受了新的常态,过近的距离让人莫名有丝许不安。
克莱尔挑了挑眉,也不着急,慢吞吞地把烟抽完,才慢吞吞地道:“我还以为你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没有,我只想和你坐在这里聊聊天气而已。”
“真有情调。”克莱尔挑了挑眉,抬头看向上空,“还真是好久没有聊过天气了。”
安德娅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天空是澄澈的蔚蓝色,也看不出昨夜曾经下了场猝不及防的雨。不过只要深深地吸一口气,就能闻到湿湿的青草味,与阳光的干爽混合在一起。
“如果天气好的话,生活也没有那么艰难吧。”
“天气好时总感觉没有坏事会发生。”克莱尔感叹道,托着腮看安德娅,“你是巴黎人?”
“嗯。”
“来这里多久了?”
“快一年了。”
“会回去吗?”
这句话像个小小的锤子落在安德娅的心尖上,巴黎烙印在她的记忆里,只要一听到这两只字,脑海中便会浮现出藏在记忆里诗与艺术的左岸。
“也许吧,我不知道。”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无用,总是看不清眼前的路。说着是活在当下,其实未来一片模糊;说着安稳度日,其实害怕死亡;说着舍弃一切,却念念不忘。她总是喜欢安慰自己。
邻桌的老太太睨了她们一眼,站起来,经过她们身旁时啐了声,柱着拐杖跛着脚走开了。
夏日的咖啡馆外只剩下她们俩,一窗之隔就是谈笑风生的德国军官,树梢上的樱花早就在几个月前掉落,现在只剩下绿叶,可是只要闭上眼睛,却仍可以回忆起漫天花雨的季节。
那些雨都是暖的。
“还是会介意吧?”
安德娅苦笑几声摇头,“也算不上介意。在我端起那杯咖啡时,我便知道这些是我应该承受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承受的。”克莱尔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道:“只是选择而已。”
安德娅觉得克莱尔的眼睛太过清澈,甚至清澈得不应该在此地出现。她低声问:“那你喜欢唱歌吗?”
“我不得不喜欢,我唯一有些用的便是这嗓子了,也许勉强可以算上会跳舞。”克莱尔的声音似是有点唏嘘,但也没有过多的情绪,转瞬后,却有重新挂起笑容,似是刚才感受到的情绪都是安德娅的错觉。克莱尔再道:“很多事情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但是就算生活会很孤单,也还是要撑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如此。”只有相信一切好起来才会让人有活下去的念头。安德娅拼了命地活下去只是因为相信战争以后的美好生活,她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来临。
克莱尔看向她,久久都没有移开视线,半晌后才道:“如果等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仍能和你在午后的咖啡馆里喝杯茶,那就是对我最好的祝愿了。”
“只要这样相信着如此,也许一切会成真的。”爸爸总爱对她说,只要在心中相信着,那么世间万物也会与她一同期盼和努力,实现心中所想。
临走前,克莱尔倏然说了一句,如果你有家人在巴黎,那,也许你应该回去,如果没有,那就去别的小镇吧
安德娅问,这里不是很平静吗。
克莱尔笑了笑,不,很快就不会了。
安德娅静默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克莱尔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只道,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过后的几个星期,这句话一直都萦绕在安德娅脑海里不散。她不明白,明明一切看上去都一样,比如说市中心依旧平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没有什么特别;电台广播里更不会听出任何让人觉得不对劲,每天只是重覆着万年不变的宣传策略;她尝试在别人的神色中找到些许线索,却依旧是无用功。
她想要到咖啡馆找到克莱尔时,却总是遇不见她。
充满着未知的不安让安德娅莫名地愈来愈紧张,只怕一觉醒来世界又变天了,她的一切又要失去了。
只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巴黎,因为那里没有她的安身之所,只有在弗里德里希身边,她才能得到一丝喘息。
日子便这样一直地过着,直到七月的中下旬,安德娅终于明白克莱尔那天的未尽之语。从深夜开始,不远处的火车运行声便未曾停歇过,安德娅独自坐在大厅里,看着外面半空中飘荡的白烟,一夜无眠。
这总对不会是正常的载客火车,她至少清楚这一点。
脑海里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弹出来,为什么会有火车不停地来这里,里面载了什么人,又要准备去哪里。她好像模模糊糊地有个答案,可是却不敢深想下去。
一直到清晨,火车声都没有停止。
安德娅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轰隆轰隆的声音便会在她面前形成各种可怖的画面,甚至让她听到各种哭喊尖叫声。
及至日出时分,她才困极地睡下了。只是她睡得很浅,弗里德里希回来时扭动门把的声音便把她吵醒了。
“你怎么睡在这里?”弗里德里希声音里的疲惫完全掩盖不住。
“我不想待在房间里。”他们的房间窗户面对着小树林,没有人烟,在这样的日子里,尤其让她害怕。安德娅看着他,他的眼睛布满红丝,头发也有点乱七八糟,看起来似是熬了一整夜没睡。她轻声问:“你还好吗?”
弗里德里希没有说话。他把帽子和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身子顺着墙壁无力地滑下去,然后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他浑身都在颤抖。
安德娅也没有说话,只是拿过沙发上的毯子,赤脚找到他旁边,然后紧紧地裹住他们。她握住弗里德里希的双手,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我和他们有什么分别呢?”
滚烫的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们的手背上。
“我经常都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说我和他们有分别,我不是他们如此冷酷的人,可是我根本和他们一模一样。”他咬牙着,声音压抑痛苦,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没有亲手杀人,那我的罪孽并不会如此深重。可是今天,有多少人抓着我的衣袖,跪着哭着求我帮帮他们,饶他们一命,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掰开他们的手。”
午后,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我跟他们就是一样。就算我再不想承认,我手里也沾满了鲜血。我没有阻止,就是同罪。”
他的泪没有停止过。
“我觉得很噁心,这个世界都很噁心。你知道吗,那些犹太人甚至是被法国警察亲手抓进去的。”
安德娅觉得似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在她的身上,让她完全不能呼吸。纵使法国不设防,但是她相信着那是无可奈何之举,他们总有原因的,而且也有一部分人在为抵抗/运动努力着,所以哪怕在黑暗里,她仍相信着曙光。
只是现在已经不再是没有抵抗了,而是亲手把同样是法国人的他们推去受苦、甚至受死。
“那他们会被送去哪里?”安德娅觉得现在连声音都不属于自己了。
“波兰,奥斯维辛。”弗里德里希头倚在墙上,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小孩,在那里怎么能撑下去呢?”
“他们不可能被放走了吗?”她抱着最后的希望。
“不可能。”斩钉截铁。“虽然我不知道具体他们在里面是怎样,但是绝对不可能再放出来了。”
安德娅想起了自己的邻居、同学和朋友。他们很多都是犹太人,现在却很可能都被抓进去了。可是他们明明什么错也没有,有很多人甚至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法国,现在却被自己的国家处置了。
一切都令人作呕。
她好累。她不想在撑下去了。
所有事情都毫无意义。
“我是罪人。”弗里德里希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情感,“杀了无数人的罪人。我曾经以为维克一定会体谅我,事实上我做所有事情的原因都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借口罢了。”
“我好累,安德娅。”
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
“我受够了一切。”
眼泪慢慢在她脸下滑落。
“我尝试过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的呼吸很急促。
“我可以逃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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