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离别时,安德娅挣扎了片刻,还是与弗里德里希走到路边目送奥古斯丁和汉斯的离去。

    她也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只是她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每一次的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虽然她清楚知道他们穿上军装踏足战场时,他们便是她的敌人,可是当看着与她年纪相当的少年人一往无前地踏上征途,心里总是酸涩得难受。

    不是为他们可能失去的性命而酸涩,而是为他们各自被偷走的人生而酸涩。

    正值盛夏的少年人,却被盛夏夺走了生命。多么讽刺啊。

    夏天本来是安德娅最喜爱的季节,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和凛冬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凛冬还要糟糕,因为炎热的天气使得粮食不能存放很久;这样的日子亦让人焦躁不安,黏黏的热气缠绕在四周,伴随着无线电传来的各种没有意义的广播。

    轿车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大道上,微风划过,廊上风铃互相碰撞,声音清脆悦耳,一切又回复原样,就像他们未曾来过。

    安德娅牵起弗雷德里希的手,发现她与他都似乎没有一丝温度,与这闷热的天气格格不入。她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进去吧。”

    隔了好几秒,弗雷德里希才挪动脚步,“嗯。”

    也许刚刚盯着阳光太久了,倏地回到室内时,安德娅眼前便有些幻影,也看不太清楚室内的环境。她把眼睛闭上,过了片刻才睁开,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束花和照相机上。

    鲜花似乎还沾着些露水,沁人的香气盈满大厅,露台的玻璃门恰巧敞开,树影婆娑,几声鸟鸣,光影流转,一切都刚刚好。

    安德娅把鲜花捧起,在厨房拿过花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插好。她回眸看向弗里德里希,弯了弯嘴角,“想不到他们还会送花给你。”

    弗里德里希对上她的双眸,逆光而站的她让他莫名想起曙光女神奥罗拉。每天早晨,奥罗拉都会带来第一道光芒,只有她,才会将黑夜打破,迎来白昼。

    她是神圣而不可触及的曙光女神。

    他走前了几步,将花瓶接过放在餐桌上,把安德娅拥入怀中抱紧。相拥的时候呼吸交缠,温度似是又再升高了几度,连后补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屏息了片刻,温声道:“是我母亲的传统,她总爱在我生日时送花。汉斯受她所托,又再买了礼物给我。”

    安德娅惊讶地抬起眼帘,“你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

    “你应该告诉我的。”

    弗里德里希却是浅笑,耸耸肩,“现在没有谁会庆祝生日了吧。”

    “在这些日子里,总要有些借口让我们暂时逃离一会儿,不是吗?”她眨了眨眼睛,有点无赖地道。

    “好,都听你的。”

    他的声音带着无奈,像是在哄孩子一般,就像那天送她泰迪熊一样。他就那样顺着她,爱她护她,让她觉得就算自己叫他现在一起逃跑到月球,他也只会笑着说好,然后牵起她的手。

    安德娅莫名地有点鼻酸,一起不愿回忆的旧事都翻涌而出。

    爸爸在还记得她时,最后一句话是让她好好活着。只是后来,他唯独记不起她了,只知道牵着她的手,不停问着玛丽安和妈妈。那个瞬间的心脏似是被人伸手狠狠地捏住了,血液全都被抽干,她却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

    她放不下。

    她好想问爸爸为什么。明明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甚至没有埋怨过,即做害怕疲惫也只会在深夜跟自己诉说,为什么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个拥抱。

    她也好久没有庆祝过生日了。

    小时候,她总是期待着这特别的一天,因为她会收到很多很多的爱,还有家人准备的礼物和蛋糕。后来家人病重时,她失去了快乐的资格,只知道要把缺了的那一片天再次撑起来。

    她不再是孩子了。

    “安德娅。”

    弗里德里希依旧如此轻易地看穿她,哪怕她一句话都没说。安德娅抿起工唇,把快要掩盖掉自己的情绪赶走,撒娇地窝在他的怀里,“我只会做最普通的奶油蛋糕。”

    “那也很足够了。”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拍着她的头发,似是安慰又似是调笑她,“我们一起做吧。”

    事实上,安德娅说自己会做奶油蛋糕也是夸大了的,她只是几年前在伯特兰夫人做蛋糕时在旁边看过一会儿,帮忙拌了拌奶油而已。

    但是她很希望弗里德里希可以庆祝生日,这样的话至少有一天他们仍可无忧无虑,仍记得没有战争的生活也可以是很美好的。

    况且,一块奶油蛋糕能有多难做呢?就算不好吃,大概也能吃下去吧。

    安德娅只凭借着脑海里的模糊记忆,不停地把面粉抖落在碗里,直到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她手腕,嗓音难掩笑意,“别再下了,太多了。”

    纯白的面粉快要装满了整个瓷碗,身旁的男人正带着无奈的笑容,朝她挑了挑眉。安德娅一时失神,手中的盒子便掉了下去,霎时间,碗里的面粉被扬起,飘散在他们身前。

    “噢,抱歉。”安德娅低头瞥了眼空落落的手,又转回了去看弗里德里希。此刻的他,虽然穿着整齐的衬衫长裤,但却沾染了不少白色的粉末,连发丝都被染白了些许。安德娅看到狼狈的他,还是慰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打趣道,“是你的脸孔让我一时失神了。”

    夏风不合时地划过,又再卷起了散落在桌上的粉末,弗里德里希挑起嘴角,眼神带点戏谑,忽然凑近到她面前,“那这样呢?”

    “更让人神魂颠倒了。”她莞尔道,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他看上去更滑稽了。

    忽然一撮面粉从她头上掉落,抬眸时对上的便是弗里德里希的笑颜,“看来你也让我神魂颠倒了。”

    他眉眼弯弯,像是冬日里的暖阳,不期而遇却让人让以忘怀。

    这一刻的弗里德里希让她想起了初遇时的他,一样的恣意张扬,会弯腰在她耳畔笑着打趣,甚至说些危险的话。他满身都是少年人的锋芒,却不锐利,只是让人觉得放荡桀骜,不为世间事所折服。

    她好久没有看过他这样子了,也很久没有听他朗笑出声。

    安德娅把弗里德里希脸颊上的粉末轻轻擦掉,露出了他好看的眉眼,她指了指桌上的照相机,挑眉道:“我们好像没有一起拍过照。”

    弗里德里希忍俊不禁,打量满身狼狈的两人,摊手问:“你确定吗?我们现在看上去可是一团糟呀。”

    “我确定。”安德娅睨他一眼,又不安份地把撒了些水在他身上,“总比坐得端端正正的照片有趣吧。”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她想把他们身上的光芒都留住。

    他们相遇已经超过一年了,可是却什么都不曾留下过。没有书信,也没有照片,如果明天他们便要分离,留下的便只有随时会消散的记忆。她想至少有一些东西,证明她爱的人是真正存在过,他们之间的一切也是真实的。

    “只要你喜欢就好。”他无限包容,一如既往。

    白光闪烁,快门声响起,转动的时针停住。

    一切情静悄悄的。

    定格的时光里女孩脸上沾了些许粉末,盘起的头发也有点凌乱,她穿着及膝的红色茶歇裙,被半搂坐在男孩的腿上。他穿着白衬衫背带裤,头发乱七八糟,伸手拦住她的后腿。她回眸看他,脸上溢满笑意,他则是毫不退让地对上她的双眸,温和得如四月春风,在光亮起的那一刻,吻了上她的脸颊。

    一张毫不正经的照片。没有德国人,也没有法国人,只有两个相爱的普通人。

    就算有人看到这张照片,也不会知道掩藏在美好下面的一切丑陋。在这个瞬间,他们就是世界上两个最美好的人。

    “噢,你毁了这张照片。”安德娅嗔怪道,气得伸手打他,“我看上去肯定是受到惊吓了。”

    “你说要比端端正正坐着更有趣啊。”他逗弄着道,“这样不就很有趣吗?”

    “那也不是这样!”

    “我们再拍几张吧。”

    “可以吗?”

    “嗯。”

    “要怎么拍?”

    “你喜欢吧,都可以。”

    夏日的光落在他们身上,此刻的和平让安德娅觉得连神都是久违地偏爱他们的。她把照相机拿在手里,趴在弗里德里希身上,把镜头对着他,“我来给你拍张照片。”

    “为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我眼中的你。”

    “好,那你拍吧。”他坐直了身,嘴角带笑,倚靠在沙发上,歪头看安德娅。

    安德娅却是没有预警地快速接下快门,把这一幕拍了下来,“生日快乐,弗里德里希。”

    “谢谢你。”

    他倏然把照相机抽走,也把它对着安德娅,“我要拍了……”

    “不行,等一下。”安德娅摆手道,跨下沙发,走到厨房把刚刚插好的鲜花拿出来,“我喜欢拿着花。”

    花茎的水滴落在她赤裸的双脚,红玫瑰被她握在手中,与她姣好的脸庞互相辉映。

    “你一定要把照片给我呀。”她搂着弗里德里希的腰间,“这是我们很难得的回忆。”

    “嗯。”他颔首。

    “一定要呀。”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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