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巴黎的那天天气不是很好。
乌云压顶,雨水连绵不绝,带点湿又带点冷,初秋的风刮过,更是染上几分寒意。清晨时分的街道很安静,整个城市还在沉睡,没有多少途人,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水滴声和脚步声。等到八、九点的时候,周围才渐渐恢复生机,街角的报摊卷起了铁闸,肉店和菜店也打开门来,孩子们背著书包咬着法棍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年轻人们也打打闹闹地在街上走着。
战争结束的两年,一切渐渐回到以前的模样,那些伤痛逐渐被埋藏在光鲜亮丽之下,无人揭开,也无人提起,所有人都在等它们慢慢腐烂。
安德娅左手撑着伞,右手提着箱子,眺望远方,过了半刻才缓缓叹了口气:“本来以为在走之前能和你看场日出,结果什么都看不了。”
阿黛尔倚在墙上,从口袋里拿出烟点火,慢悠悠地吸了几口,“你会回来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
她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都她想要去的小镇,不知道小镇是不是与她想像中的模样相同,不知道自己要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才能维持生计,不知道她作为法国人能否在那里好好生活。
“人生那么长,你会抽几天回来看我的。”阿黛尔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她笃定这是事实一样,“我的地址不会变,只要你想找我,又或者想回来的话,我一直都在。”
“好。”安德娅盯着她,某个瞬间心里像是有根弦断掉了,眼眶红了起来,泪水也不争气地落下,“怎么办,阿黛尔你不在我身边,我好害怕。”
“欸,”阿黛尔把烟灭掉,把安德娅一把拥进怀里,拍了拍她后背,“别害怕,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啊。踏出那一步,放下这里的一切,好好过生活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绵绵细雨,安德娅手中的伞和箱子都跌落在地上,她伸出双手紧紧抱着面前的人,久久都未放开。雨落在她们身上,打湿了精致的妆发,但却无人在乎。后方火车呜笛声响起,白色雾气在一片灰濛濛之中尤其明显,站台上的人加快了脚步,走上了车厢,窗户内全是一张张依依不舍的脸孔。
“好了,别错过火车。”阿黛尔放开了手,弯腰把箱子和伞都拿起,塞到安德娅怀里,“拿好,快点上车吧。我会好好的,玛丽安会好好的,你妈妈也会好好的。去吧,你也会好好的。”
虽然安德娅没有再和家人联系,但是只要想到也许这一辈子不会再见面时,她心中还是有点怅然若失。前阵子她听说玛丽安考上大学了,不过却不知道是哪个学系,不过知道她们过得好,那也就足够了。
“那我走了。”安德娅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深深吸一口气,“再见,阿黛尔。”
“再见,我最亲爱的安德娅。”
正午时分,火车缓缓驶出站台,阿黛尔的身影愈变愈小,挥动的双手变得模糊不清。安德娅头靠着窗,放空思绪,熟悉的城市渐渐被抛离在身后,到最后只得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现在只剩下陌生的风景。
“第一次离家吗?”
旁边突然响起一把声音。
安德娅转头看去,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妇人正看着她,眉眼间带着了然。
“嗯。”安德娅抿了抿唇,隔了一会儿又再道:“应该不会回去了。”
“在哪里都是生活。”妇人笑了笑,“只要你想的话,在那里都能好好过日子。尤其是现在,我们女人也有更多机会了,不是吗?”
安德娅点了点头。
其实这也是她敢踏出这一步的原因之一。在之前混乱的几年中,很多男人都到了前线,造成劳动力骤减,所以女人在社会上得到了更多的参与权。她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并不怕辛的话,那么她一定能找到工作的,只要能找到工作,她就能在那个新的地方活下去。
轰隆轰隆声响起,过道里推着小卡车的服务员经过,安德娅站了起来,从口袋掏出了几个硬币,“请给我报纸。”
服务员挑剔地看了她一眼,粗声粗气地问:“哪份?”
“各要一份。”
四、五份报纸被塞进了她的手里,安德娅重新坐回去,整理了一下,便开始仔细地翻阅。
虽然从报纸上得到弗里德里希的消息是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每天安德娅几乎都会翻遍能买到的报纸里的边边角角。
是生是死,是关在了战俘营还是已经回家,是在德国还是其他国家,她都不知道,但是读这些消息至少能让她不那么焦虑。
阿黛尔有时候都忍不住看着她慨叹,既然这样,那你倒不如直接都柏林去找他。
她沉静了一会儿道,不,只要想到要踏足德国,我就接受不了。
安德娅觉得归根究底自己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明很渴望得到弗里德里希一星半点的消息,但她却不想去柏林,只愿意在虚无的纸张上耗废时间。她说不清这是因为对纳/綷的憎恨还是因为对答案的害怕。
她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再次凝神看手上的报纸。
“部分战俘被转移到法国”
“阿尔萨斯雷区进的排雷工作仍在进行”
“德国党/卫军将进行劳动赔偿”
“苏/联于七月底遣返了第一批纳/綷德国战俘”
“第一批名单如下”
安德娅的划过一行又一行,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看不到熟悉的名字。她把报纸扔在了一旁,呼出一口气,又再看窗外的风景了。
“你在等人吗?”旁边妇人再次开口,指了指她的戒指。
“也许吧。”安德娅苦笑道:“如果他还在世上的话。”
“那好好活下去,直到重遇的一天。”妇人拍了拍她的手,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火车驶进苏黎世的时夜幕已经降临,初秋天气有点冷,莫名有种萧瑟之感,路人行色匆匆,没有多少人在站台上驻足。安德娅拿着行李箱,夜风刮过,引得她一阵颤抖。她把围巾系好后,张望了一会儿,才走到卖票的柜台,弯下腰问坐着的年轻女孩:“抱歉,请问最近的旅馆在哪里?”
在苏黎世的一切都不容易。
市中心并不如安德娅想像中那样有很多工作机会,而且她也符合不了大部分要求。她不是瑞士人;也因为战争的关系,没有读完高中最后一年;所以既做不了文职,近郊工厂也因为她的国籍而犹豫。
曾经有纺织厂聘请了安德娅,正当她以为生活会慢慢步入正轨的时候,一切却戛然而止。
纺织厂主管是个肥硕的中年男人,言行举止总是有意无意占着各种便宜,年轻女孩之间也流传过不少关于他的事迹,让她们又是害怕又是不满。安德娅已经很努力地默默做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在某天下班后,男人忽然拦住她,把手搭在她肩上,笑得一脸油腻,“自己在这里打拼应该很辛苦吧?我可以帮你。”
安德娅不懂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就似是有毒蛇缠上了她的脖子,想要逃却动弹不得,让她想起了那年被党/卫军逼迫去看展览。渺小又无助,像是命运被掌握在其他人手里。她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是她还未收到第一笔工资。
于是她只能稍微躲开,然后挤出笑容:“不用了,我可以的。”
男人也没有再做点什么,只是说:“日子还长着呢。”
安德娅拼命咬着唇,忍着没有让眼泪落下来,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才停下来。回到宿舍,看着空荡荡的地方,她又平静下来了。
就算再不满、再害怕、再委屈,她又可以跟谁说呢。
在收到第一笔工资后,安德娅收拾好所有东西,离开了那个地方。
来了瑞士近一个月,似乎所有事情都停济不前。
钱已经所剩无几,也没有工作支撑她生活,房租的缴付期限也在逼近。这里不像巴黎,她没有避风港,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在十二月的夜里,安德娅在旅馆楼下的小酒吧,点了杯淡啤酒,坐到了凌晨。看着满天繁星,她控制不住地想了许多,拼凑过很多种的可能性,最后决定再次放手一搏,反正她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天濛濛亮时,安德娅再次拿起小小的行李箱,走到了火车站。
“请给我一张到因特拉肯的车票。”
她选择离开刚刚熟悉起来的城市。
安德娅曾经在德朗西与弗里德里希畅想过各种天马行空的事情,比如说战后的生活、没有战争的世界、最理想的生活。她想要至少过一下他们谈论过的美好生活。在瑞士雪山下,点杯热咖啡,就这样虚度一天。
这的确也是她到因特拉肯后做的第一件事。
小酒馆近处是景色优美的村落,远处是壮丽的山脉,白皑皑的一片,如同童画世界一样。此刻人满为患,连户外也坐了不少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冬季时分的因特拉肯总是有不少旅客到访,当地居民和工人也爱到酒馆打发时间。
老板娘是个很精致的女人,穿着传统款式的裙子,头发妆容都一丝不苟。即使忙前忙后,还是有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安德娅坐了很久,待酒馆里的人都散去了时才站起来,走到老板娘面前。老板娘正倚在吧台边上,手里夹着烟,看上去很慵懒,见她过来,也只是抬到抬眼皮。
安德娅吸了一口气,对上她的视线:“请问你们缺服务生吗?”
女人沉静片刻,上上下下打量安德娅,才红唇轻启:“你是哪里人?”
“法国人。”
她挑了挑眉,再问:“会说德语吗?”
安德娅犹豫几秒,压下心中抗拒,点了点头,“我会德语,也会点瑞士德语,可以普通与人沟通。”
见到女人神色有点松动,她又连忙补充:“我以前有在咖啡厅和工厂工作过,不怕辛苦,而且我也会画画。”
女人忍不住噗哧一笑,托着腮看她,“画画跟服务生有关系吗?”
被好看的人这样盯着,用像是逗孩子的语气和她说话,安德娅的脸颊瞬间涨红,拼命逼自己说出几只字来,“可以把招牌和餐单弄得好看些,吸引客人。”
女人只是弯弯嘴角,没有说话,似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安德娅咬了咬唇,低声道:“拜托了,我真的很需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流逝得这么慢,连风在旁边经过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在她以为会得不到答案时,女人有点沙哑的好听嗓音响起来了。
“明天早上十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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