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行人行至镇中,找了个客舍落脚,下了马车,她和沈怀铮还有车夫坐在一桌,等待店小二上菜时,祝瑾安还在恍惚。

    她已经从众人的谈话中知道此行是回京认亲。没想到死而复生这种玄之又玄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当年并不是沈怀铮来接的呀?

    各中原因深究无用,但算起来可以确定,此时永福还没进宫。祝瑾安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沈怀铮,感谢老天待她不薄。

    她只想好好活下去,报答眼前这个郎君。至于永福,她也可以理解。

    这个时间段的沈怀铮她是不曾见过的。他就像灰突突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好几桌的客人都在偷偷看他。

    一些模糊的记忆重现在祝瑾安脑中——

    那时候还住在沈家,沈怀铮每次出门都会带回些好吃的好玩的给她——尽管没一次是好好交到她手上的。

    不是凑的零头,就是顺手捎回来的,还一脸嫌弃地丢给她。

    皇帝已经登基,却迟迟不派人来接她时,还说过:“若是他们不认你了,你就在我家……当个婢女吧。反正多养你一个也不是问题。”

    ——那段日子比在皇宫都自在。

    再往后的事……无论如何,自己绝不要让那些糟心事再发生第二次!

    “菜齐喽!”

    祝瑾安收回思绪,就见沈怀铮皱着眉,旁边那车夫在“嗤嗤”地憋着笑。

    盯着人看又被发现,祝瑾安好不尴尬。

    正愁没地缝钻呢,那小二却还站着不走,问:“姑娘脸怎么这么红?咱们店往右走,后趟街就有个药铺……”

    “药倒是不用,快去添几道小菜!”憋笑那车夫实在忍不住了,他把碎银塞给小二,“多的赏你了,快去!”

    “马桂。”沈怀铮斜了他一眼。

    “咳咳咳。”马桂看的脸色,及时收了笑:“那啥,长公……姑娘,你也吃。”

    还用他说,祝瑾安早就尴尬到闷头塞饭了。

    ……

    一慢两快的梆子声落下,更夫的声音遥遥传来:“平安无事——”

    三更了。

    祝瑾安本就怕黑,烛光又晃得她睡不踏实,这会儿刚来的睡意也被敲走了。

    住在客舍,不方便换衣服,加上本身体寒,这天气盖着被子都觉得冷,她便和衣而卧,此时倒方便了下床剪灯芯子。

    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祝瑾安一个激灵,一剪子下去,差点剪到自己手指。

    若在平时,那蜡烛芯子斜了,她是定要剪平的。此刻也无暇顾及了。

    祝瑾安握着剪刀,看那人影先是离了自己门口,过了会儿又走回来,站在那儿不动。

    她壮着胆子,一手拿剪子,一手拉开门——

    “沈怀铮?!”

    没等她出声,外面的人就一个不稳栽进屋来,还好祝瑾安眼疾手快撑住他,不然那张俊脸就要亲地上了。

    沈怀铮的衣服都湿着,她攥了满手的水。两人踉跄着站直身子,祝瑾安惊道:“怎么这般烫?”

    她连忙用脚把门带上,省得风吹进来,又把他搀到床上:“你这衣服……你自己换吧,我去叫那个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人来照看你。”

    一时间没想起名字,但那人能和锦衣卫同知坐在一桌,还那么放肆,想来并不是车夫那么简单,至少和沈怀铮的关系应该不错。

    “别去找马桂。”沈怀铮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收好。”

    “这是?”祝瑾安接过来一看,差点没给它丢出去。

    “这!这个!”永福的手钏为什么会在沈怀铮手里?

    “物归原主。”

    沈怀铮示意她看手钏的内侧。

    这个莲纹金钏刻有四季花卉,但最上面一圈的内侧怎么还刻着东西?

    “是……是个‘安’字?!”

    是名字,还是要佩戴的人平安?

    “早年,太后家中突逢变故,丢了个孩子,孩子戴着的金钏里面刻着名字……具体的,你自己回去问吧。”

    祝瑾安听故事一样。

    小时候的记忆像被一团雾笼罩着,能想起最早的,约莫也是六七岁时候的事了。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搭在左手臂上。

    那上面有数道难以愈合的伤,疤痕至今未曾消退。

    带着这伤痕,她被人转手卖了的时候,没能卖出个高价,临出手前又被打了一顿泄愤。

    而永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拿到了不属于她的手钏,进宫冒认了皇亲。

    若是之前,她还能理解永福为何要致自己于死地,毕竟谁不希望得到的是独一份儿的情感?

    可现在,无尽的酸楚涌上心头,一切本就是自己的,永福何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她想不通了。

    沈怀铮打断了正在脑内幻想用各种方法痛打永福的祝瑾安。

    他起身要走,不知怎的一个没站稳,压在了祝瑾安身上。

    两个人一上一下地倒在床上,不过半臂的距离,呼吸都能感觉到。

    祝瑾安看着沈怀铮放大的脸,那些坏念头全被挤去了九霄云外。

    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脑子的:沈怀铮的脸好白呀,睫毛长长的,鼻子好挺啊,嘴唇有些薄,但形状好好看呀。

    至于眼睛,她实在没勇气对视。

    祝瑾安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清香。沈怀铮说不上来是什么,他家从没用过这种香。

    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挺翘的鼻子,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唇……

    这香加上这人,毫无攻击性。

    沈怀铮定了定神,撑起身子,衣襟却又被祝瑾安手中的金钏勾开了。

    春光乍泄。

    非礼勿视。

    凭着贫瘠如沙漠的学识与才华,竟能立刻蹦出两个词,不得不说是一种进步。

    祝瑾安一边感慨,一边慌张地解下“罪魁祸首”,突然发现的衣襟染上了红色。

    “你受伤了!”她看着手指上沾着的血,“我,我先替你包扎,不对,还是先去找马桂。”

    祝瑾安有些晕别人的血,她的手僵着,伸不直也攥不住,腿也软了,全身都麻酥酥的。

    沈怀铮拽紧衣服遮挡胸口的伤:“你怎么总想叫他过来?”

    “我没……”我没有干净的布啊。

    沈怀铮转身欲向门口走:“今晚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

    没等祝瑾安再说什么,刚撂下话的沈怀铮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祝瑾安费力地把这身高七尺有余的大块头挪到床上。

    逞什么强。

    她把被子给沈怀铮盖好,用没沾血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比起方才,似乎更烫了些。

    得赶快请大夫来看看了,若去叫马桂,解释起来实在费劲。天黑……没什么的,自己走快点就好了。

    打定主意,祝瑾安转身走进夜色。她记得店小二说过,药铺离客舍不远。

    街上空无一人,天地间似乎只剩她和头顶高悬的明月。

    周围实在静谧,即便是快步走着,也驱赶不了如影随形的恐惧。

    顾不得什么禁止女子夜奔的礼法了,祝瑾安跑了起来——反正那也是给名门闺秀制定的规矩。

    大夫若不肯来,自己便许诺重金,想必沈怀铮带够了银钱。

    若还不肯来——祝瑾安看向两侧紧闭的店门——若还不肯来,就找些趁手的工具,给他劫来!

    没想到一路寻不到的工具竟让她在药铺门口捡到了。

    她擦了擦汗,拿着药锄,犹豫着是敲门还是翻-墙。

    这么晚了,敲门似乎有些不妥,而且也容易引来旁人。

    祝瑾安走到墙边,目测了一下高度,搬了几块大石头,后退了几步,往前冲去——

    刚扑到墙上要往上爬,就听见身后像是有人笑了一声,紧接着自己就被拽下来。

    她又惊又怕,回头一看,竟是沈怀铮。

    “你生着病还往外跑!”

    “要做什么?”

    两人同时发问。

    祝瑾安气呼呼地指着牌匾——【回春堂】。

    “回去。”

    胳膊拗不过大腿,祝瑾安只得扔下药锄跟着沈怀铮往回走。

    走在前面的人迈着长腿,察觉到祝瑾安跟不上,又放慢了脚步。

    “都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进去!你的伤……”

    沈怀铮听着她跟在后面嘟嘟囔囔,一转头看见小姑娘泫然欲泣,原本生硬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改口道:“多谢,我有金创药,上过就好了。”

    沈怀铮是上辈子为数不多让祝瑾安感到温暖的人,何况最后还把自己送出了城,若没有遇到永福带来的人……

    她不敢多想上一世沈怀铮的结局,便一心想着报答他。但此刻祝瑾安却有些懊悔,作为陌生人来讲,自己是不是多事了?

    纠结再三,回到客舍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你上药了吗?要我帮忙吗?”

    “好,多谢了。”

    “那你换身干净的衣服吧,我去烧水。”

    祝瑾安轻手轻脚,把热水放下后关上门便站在房间外等着。不多时,里面传出一记闷哼,她连忙推门进去——

    只见沈怀铮换了身衣服,刚把粘在伤口上的布料扯下来。四目相对,脸颊绯红,祝瑾安一时间不知是进是退,呆在原地看他。

    虎体猿臂,彪腹狼腰,腰细膀宽……原来书中描写的“锦马超”就是沈怀铮这样吗?

    沈怀铮不自然地咳了声,把烛台移至近前。祝瑾安忙转过身,正欲出去,就听他在身后说:“看都看了,不是说要帮我包扎?”

    祝瑾安合上门,微垂着头走到沈怀铮身前,拿起桌子上的金疮药,倒在布上。

    看了眼还在流血的伤口,她的手微微发抖,一些药粉飘到地上。

    “伤口还在渗血,想是会很疼的,我会小心。”她像是说给自己听,复又深吸一口气,看向沈怀铮:“准备好了吗?”

    烛火映照下,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笑意:“准备好了,倒是你……这金疮药可是只剩半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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