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坐在县衙派来美人地接两位贵人的马车上,许彦回想着前不久在郑康家中无意听到的李少赓在隔壁院子里反复念叨的那句残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这句诗给补齐了,“萍水县这地方,可要比我想象的还有意思。”盗遍江南从不失手的大盗张世祺、师承妙手神医医术过人的小神医李少赓、了断过往毅然携女背井离乡从富庶江南繁华地来到荒僻岭南美人地的陆婉。这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物,竟然巧合般的在今时今日齐聚于萍水县这方寸之地。

    “许通议,你刚才说什么东西有意思?”林崖和车夫坐在外头,听不清马车里许彦的话语,问道。

    “没什么。”许彦回答道,行路颠簸,坐在车里头并不好受。他掀开车帘,跃入眼帘的是连绵的山体,抬眼向上看,这座山正是他们之前走下来的小抱燕山。一旁的李牧端坐车内,闭目不语,好似老僧入定,不问尘事。许彦正要仿着李牧的样子,打发回县衙的这段车程,车后头突然响起喧嚣的声音,细细分辨,似乎有人声犬吠夹杂其中。

    许彦不知所以,忙问道:“林将军,后头发生何事?”

    林崖侧过身,回头往后看,只见郑康家的老狗大黄一犬当先冲在前头,紧紧地追着马车在跑,在它身后,美人地其它几户人家的狗呼啸着紧跟其后,再后头是郑康一手抱着两只小狗,张大嘴喊着什么,像是在叫自家的大黄回来。

    “美人地的狗……是在发疯吗?”

    “小容,大黄现在是……疯了吗?”看着郑康抱着大黄的孩子追着追着马车远去的大黄的身影,秦萧萧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吧。”黎小容半犹疑半否定地说,“大黄会不会是被狗贩子下了药?”

    一语未毕,李少赓感到身侧有一束目光热辣辣地直视着自己,好像要从他脸上探寻个究竟,他扭过头,回避着来自秦萧萧的灼灼目光。

    “没事了,他们回来了。”秦萧萧眼尖,老远就看到郑康带着大黄和其它狗正往回走,好像只是带着它们出去溜了几圈。

    “回来了,怎么出这么多汗。”黎小容看着满身大汗的郑康,心疼地问,“怎么不知道跑慢一些。”

    “刚才大黄追着光王殿下的马车没命地跑,我不知道它怎么了,着急忙慌地,就想着要赶上它,把它带回来才行。”郑康接过黎小容递过来的搅干的手巾,胡乱擦了把脸,温柔地说:“我没事,跑这么点路,对我们办差的来说不算什么。是不是,萧萧老大?”

    “对我是不算什么。对你,可就说不好了。”秦萧萧对于郑康为了在黎小容面前长脸,把他们俩的实力混为一谈的做法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真实本事。

    不过,这招对黎小容很管用。待郑康休息的差不多了,两人便说说笑笑地提着从泥瓦匠那儿借来的工具向秦萧萧和李少赓告辞,预备去黎小容家修屋顶。秦萧萧这才知道郑康今日轮休不去田里帮着干活,而在家里忙活,不是因为躲懒,而是在准备去黎小容家修补屋顶的工具。岭南这儿的夏季,在炙热的晴日过后,很快会迎来漫长的雨季。黎父前几年伤了腿,爬不了梯子,黎小容的几个弟弟又年幼,顶不了事。寻常人家自己可以完成的简易修补,到了她家,便需要找外援介入。

    目送黎小容和郑康离开,确认了现在他们二人不会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后,秦萧萧板起脸,正色发问:“为什么这么做?”

    李少赓依然笑着,只是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辩解道:“我没有给大黄下药,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是没有对大黄做什么。可你分明在许通议身上动了手脚,不是吗?”虽然是个问句,可她说话的语气,显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李少赓没说话,看着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的秦萧萧。没有见面的几年时间,她长高了,也变瘦了,没有变化的是她的眼神,清亮而寒冷,像是月光下的剑锋,笔直地穿破迷雾,直抵人心。

    既如此,他如何瞒得过她,只能束手就擒道:“我在他衣角上撒了些枳实粉。”

    “枳实?”秦萧萧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东西。

    李少赓从怀里掏出一颗青绿色的小果子递给秦萧萧,说:“就是它。”

    秦萧萧接过果子细细端详,它长得和小桔子差不多,表面摩挲起来糙糙的。她凑近一闻,新鲜的果子散发出一股怡人的清香,很是好闻。秦萧萧一边观察着枳实,一边听李少赓的介绍:“这果子的气味是不是很好闻?这是香橼的味道。狗很喜欢这味道,一闻见这味就会被吸引,想吃这果子。但是枳实长在许多尖刺的地方,狗一靠近就容易被扎,扎了就要逃跑。所以很多地方也把这果子叫成狗逃果。”

    “我把采下来的枳实研磨成粉末,这样可以更加放大枳实的香味,狗一闻见这味道,自然难以抗拒,晕了头地要跟着那味道走了。”

    “你和许通议认识吗?”秦萧萧问道。

    “算不上认识。”李少赓说。

    秦萧萧迅速地明白了李少赓话中之意,追问道:“虽然相互不认识,但是打过照面吧?”

    李少赓没有直接回答,轻叹一声:“大女侠,能不能不要那么锐利。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迟钝些。”

    “那样你就不会选择向我倾诉了,不是吗,小神医?”秦萧萧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就当是我嫉妒吧。”李少赓坦荡地说,“嫉妒他命好,嫉妒他一直活得那么好。”

    秦萧萧许久没有说话,李少赓自嘲道:“怎么,觉得我过于小心眼了吗?知道他怕狗还故意引狗追着他。”

    “不是。我只是在想他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秦萧萧真挚地说,“你会给人看病,懂得那么多艰深的医理药理,这么年轻就被尊为小神医。许通议不过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才能被人尊一声贵人。”

    “可我,得非所愿,愿非所得。”李少赓沉重地说,他看着一脸淡然的秦萧萧,心知此时的她无法真正理解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他既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对自己感同身受,又盼着这一日永不到来。世间万物,一直没得到和一直拥有都可以让人甘于平凡,但一旦失去得到过的东西,便很难甘于平凡。

    秦萧萧心里明白,李少赓此刻对她说的都是实话。也许是抓久了犯人,也许是被李少赓糊弄的次数多了,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道:“就这些?”

    “就这些。”李少赓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他直直地看着秦萧萧的眼睛,闪过一丝疲惫,“对你,我从不说谎。”

    “可你对我说的,总是选择性的真话,不是吗?”秦萧萧说。

    李少赓没有反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秦萧萧不是泛泛之辈,她很清醒,也很冷静,,这是他为什么愿意和秦萧萧说实话的原因之一。有这样一个若即若离的伙伴,偶尔能向她吐露一下心声,听她抢白自己几句,属实是件放松轻快的乐事。

    “你问了我这么多,现在换我问你了。”李少赓转换话题道。

    秦萧萧点点头,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你一会儿也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一言为定。”李少赓发问说,“我想知道,你抓到张世祺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身上带着什么古怪的东西?”

    “古怪谈不上,就是有一件不像是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秦萧萧说。

    李少赓赶忙追问道:“是什么?那样东西现在在哪里?”

    秦萧萧漫不经心地说:“蜡烛。缉拿张世祺的时候,那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我见它虽然短了点,总能燃上一两个时辰。这东西与其张世祺收监时被牢头缴了上交到县衙库房,不如我自己拿回家点了。”

    “所以,你已经把它给点了?”李少赓掩饰不住脸上惋惜的表情。

    “点了。”秦萧萧卖了个关子,慢悠悠地接着说,“没点完。”

    “那它现在在哪儿?”

    “你已经见过它了。就是刚才生火时你拿起来看过又丢回竹箩里的那支蜡烛。”

    原来是那半截蜡烛。李少赓想起自己不久前拿起过它,除了模样奇异外,没有其它特别之处。看来,张世祺让人陷入沉睡之中的东西,并不是这蜡烛。

    秦萧萧看出他脸上的失望,提议道:“我没有搜张世祺的身,他身上其他东西应该都由牢头搜出来保管在库房了。瞿县令的母亲卧床不起许多年了,如果你肯去给他母亲看诊,相信他不会拒绝你想要看一看张世祺东西的要求。”

    “嗯。”李少赓短短地回了一句,将希望寄托在萍水县县衙的库房,但愿那儿收着解开让人陷入沉睡之谜的钥匙。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秦萧萧正色道。

    她会问什么问题?我该和盘托出、如实作答吗?她知道些什么了吗?想着秦萧萧可能提出的问题,李少赓心里打着鼓。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句诗,你记起来是在哪儿听过的吗?”

    “这诗,这诗……”李少赓没有想到秦萧萧想要问的,竟然是这句诗,一向镇定自若的他竟被问得有些堂皇,“你知道多少?”

    “关于这诗,我应该知道什么?”秦萧萧反问道,这让李少赓哑口无言。

    “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秦萧萧平静地说着,李少赓却觉得柔中带凛,不由得打起精神,从头说起。

    “长和二年,也就是两年前,我随师傅往长安为一位夫人诊病,在她府上第一次听到这句诗。沉疴易治,心病难医,那位夫人得的便是心病。听说那年开春,府上的仆从带着几位少爷小姐在郊外河边嬉闹,没留意,年纪最小的两个小姐少爷失足掉进了河里,二少爷见弟妹落水,赶忙跳进河里去救人,没成想正值春日化雪,水势湍急,只救起了掉下去的小姐,两位少爷被水卷跑了。捞起来时,人已经不中用了。

    一夕之间痛失二子,救回来的女儿受了大惊吓卧床不起,身为母亲的她一时承受不住也病倒了。因为她的病一时不能痊愈,其他来找师傅诊治的病人很多,所以师傅留下我和师兄继续为那夫人医治,自己先行离开了。

    一日我正要去为那位夫人诊脉,在屋外听见她在吟诗,前面几句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李少赓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好不容易说完了,他觑着眼观察着身旁的秦萧萧,想知道听了这番话的她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秦萧萧不动声色地听完,就走到灶间找出一把笤帚,将掉落在地上的豆荚归拢到一处。才扫完院子,她又走到廊下将檐角溅落的燕子泥给擦干净。

    李少赓望着眼前忙忙碌碌的秦萧萧,心下长舒一口气,说实话,他本以为她会问他那户人家的夫人为什么会念这句诗,这句诗有什么含义,甚至会问他,那户人家主人姓什么。然而她什么都没有问,好像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关于这句诗的回答一样。

    “萧萧老大,萧萧老大。”李少赓正准备告辞,听见郑康从远处大声呼唤着秦萧萧的名字大步跑来,后头还跟着黎小容。

    “发生什么事了?”李少赓一把抓住郑康急切的手,问道。

    “县衙来人,说卷房被人烧了。瞿县令让所有人立即去县衙集合,无论如何都要将那个纵火的狂徒逮回县衙。”说完,郑康便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秦萧萧不像郑康表现得那般着急,她向他确认道:“所有人?也包括我吗?”

    郑康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包括你。听说那狂徒身上有几分功夫,还会些拳脚。除了你,县衙里还有谁有把握能制伏他?”见秦萧萧还不紧不慢地,他焦急地催促道:“萧萧老大,我们是最晚接到通知的,得赶紧过去县衙集合。去晚了说不好瞿县令又要克扣工钱。”

    这句话戳中了秦萧萧的痛处,县衙这半年时常欠饷,瞿县令还总爱揪着错处肆意克扣,她说道:“好,这就过去。”

    秦萧萧和郑康快走没几步,忽然同时转过头对黎小容说:

    “小容,我娘……”

    “小容,我……”

    黎小容体贴地点点头,对秦萧萧说:“萧萧,我会照顾好陆姨的,你放心地去吧。”又对郑康说:“我知道,你去吧。”

    郑康还是不放心,折返回黎小容身边,承诺道:“你家的屋顶我一定修好,等我去完县衙就去,你一定等我!”

    李少赓、黎小容目送秦萧萧和郑康急匆匆地离开美人地。他们走后,李少赓向黎小容告辞,离开了秦家。才走出院门,他听到黎小容诧异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陆姨,您怎么下来了?”

    李少赓没听清陆婉的回答,只听见黎小容接着说道;“刚才县衙来人,把萧萧叫回去了。”

    “我听到了。”陆婉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句话,李少赓站在院外听清了,他暗自思忖,不知道刚才他和秦萧萧在外头的谈话被陆娘子听去了多少。他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关于那句诗,他向秦萧萧隐瞒了后半部分:

    那位夫人撑着病体念完那句诗,服侍在她身边的二女儿问她为何突然念起这首诗来,是想念父亲了吗?夫人叹了口气,和女儿说,不知我死后,你父亲会否像怀念她一样想着我。

    这时,一旁的大女儿冷冷地说:父亲的悼念不过是做戏给活人看罢了。母亲可别再被他的虚情假意给骗了。与其记挂身后虚名,不如多替我们三姐妹着想些。听说祖母已经在江南老家派了足足的人手暗地寻访父亲之前那位夫人留下的儿子。

    二女儿被姐姐不近人情的冷漠口气吓到,小声地啜泣起来。大女儿不理会妹妹的无助,接着说道:祖母已经放弃我们了,母亲,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才是。

    这户人家给李少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同这句诗,一并深深地记住了。后来他才知道,写下这句诗的不是旁人,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这样的悼亡诗,他一共写了三首,这句诗便是出自《遣悲怀》其三,悼念他早亡的发妻。因此,当他再一次在美人地见到这句诗时,瞬时觉得十分熟悉,继而迅速回忆起了这桩旧事。

    旧事重提,往昔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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