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br>随着秦萧萧的离开,岭南篇的故事正式进入尾声了

    夏天过去了。

    寻常的日子里,凉风乘着云彩倏忽溜进了屋内,提醒人们出门记得多套一件外衫。蝉声依稀还有,气势却一日比一日弱下去,只有在西山日薄时,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的人们偶尔听见几声夏蝉挣扎的鸣叫,其中既夹杂着不甘心,也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凉,掺杂在秋收的欢愉中,好像往深不可测的湖心里丢进一粒碎石子,还没来得及激起水花,便径直没入了湖底。

    萍水县县衙,李牧一行人依旧住在小楼上,他们没有主动提返京的事,瞿无干也不好开口问,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缄默地等着这几位贵客自己说离开。

    这日,林崖端着一盘新鲜的瓜果走进李牧屋中,看到他已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准备出门,问道:“王爷,可是要出去走走?”

    李牧点点头说:“在屋里闷久了,想去外头晃晃。”他自觉身上穿得不够厚实,又往身上加了一件外衣,才觉得冷暖正好,他向林崖打听道:“这几日县衙里怎么这样安静?”

    林崖知道李牧怕冷,忙将屋里大敞着的几扇窗子合拢,只留下手指宽的缝隙便于通风。关上窗子,林崖才闲下来回答李牧的问题:“如今萍水县诸事安稳,并无几桩用得上人的差事,瞿县令和聂县丞体恤衙役们家中农活繁重,人手紧缺,平日无事时就打发他们回家帮忙去了,要紧时才叫他们回来。所以最近县衙里见不着几个人,就连翟师爷都告假了好几天,忙着帮家里晒谷子。”

    见李牧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他又补充道,“就算真出了要紧事,靠县衙里的这几个衙役,怕是抵不得什么用处。自从萧萧姑娘走了以后,瞿县令派人抓个小毛贼回来都费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牧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觉得如今的萍水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了——因为有人离开了。

    秦萧萧离开了。在秋风刮下萍水县树梢的第一片叶子前,在月亮再圆一回前,在陆婉坟前的青草长出前,在丧母之痛的伤口愈合前,她静悄悄地离开了。除了伶仃河上摆渡的裘老丈,没人确切知道秦萧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只带了一个小小的用旧了的松花色云纹包裹,里面装着家中失火后唯一幸免被焚的那只螺钿

    红木匣,它曾由陆婉千里迢迢从江南带到岭南,如今又随着陆婉的女儿即将从岭南回去江南。

    诚然,萍水县依旧照常运转着,像大锅里新煮开的井水滚了又滚,灶膛里的柴火添了又添,总不让这沸水冷下去,维持着表面的热闹。东村的铁匠新打了一副好磨具,前庄的药材铺进了一批上好的草药,上河的渔民破天荒地捕到一条钓竿都钓不动的大鱼……这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依旧在发生,构成了萍水县繁荣的表象。

    可是这样的热闹里少了个人,好像十五的月亮缺了个角,一下子空落落起来。李牧站在廊下,远远地瞥见郑康形单影只地走过来,倏地转了个弯,拐去了另一侧——他有他的寂寥。

    也许秋天本就是感伤的季节,林崖像是被这份离愁别绪感染了,站在李牧身后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林将军,何事如此伤怀?”爽利的问候声中,精神抖擞的许彦拿着一沓信纸阔步走来。

    “有些想念长安的胡饼了。”一想起长安街市上的胡饼铺子,林崖的喉头一阵发紧,咕噜咽下一口口水。

    许彦看着思乡情切的林崖,宽慰他道:“快了,我这有长安传来的最新消息,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尽管陆婉之死没有在萍水县掀起多少波澜,可是当消息传回长安城,这座位于事发地千里之遥的繁华之都,却着实上演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好戏。

    一切还得从《莺莺传》说起。这首曲子在长安城流行了二旬有余,歌者为了答谢各位观众的盛情,特意加排了一场《莺莺后传》。在末尾,张生和莺莺长大了的女儿得知自己的父亲尚在人世,追问莺莺他的名字,莺莺凄婉落泪,半掩娥眉,如实相告:“汝父姓张名稹,字心卓。”

    心字旁边一个卓,正合秦悼名讳中的“悼”字,这已经不是影射,而是指名道姓地说《莺莺传》指的就是秦悼家事了。有心人、好事者们更是以《莺莺传》为蓝本,衍生出关于莺莺的十数个故事来:有说她在寒窑苦守,遭宵小□□的;有说她在古寺出家,与青灯古佛常伴的;有说她在孤村浣纱,艰难度日的……茶余饭后,凡饮水处,都能听到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着当朝尚书的旧事。

    民情激愤,物议如沸,迎着这片朴素的、赤诚的民心,关于秦悼和李子训谁更能胜任宰相一职的天平开始往李子训一方倾斜。虽然当今天子对于秦悼的信任依然没有动摇,他照例宣召秦悼入宫奏对,仿佛宫墙外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从未入到他的耳中。

    皇帝如此,秦悼亦如此。据许彦收到的京中信件来报,秦悼对于这桩严重威胁到他多年官声的事件并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只是命家中下人紧闭秦府大门,闭门谢客。

    或许秦悼笃定人们记性差、忘性大,所以他才选择以静制动。又或许他问心有愧,无可辩驳,所以他选择不发一言。当响着驼铃的西域商人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进入长安、乐坊的舞姬编排出新的歌舞、第一股秋风带着熟悉的冷冽温度回归时,大众对于秦悼的激愤之情在瞬间的喷薄之后,确实逐渐地冷淡下来。秦府关了许久的大门悄没声地重新打开、抬着秦悼的轿子稳稳当当地穿行在街巷中,每到一处人们都自觉敛声回避,不再窃窃私语。

    悬而未决的相位天平,随着时间的流逝重新回到了正中央。

    直到陆婉去世的消息从岭南传来。人们这才知道,原来秦生的莺莺,名唤陆婉;原来秦生的莺莺,孤身携女在岭南生活了十年之久;原来秦生的莺莺,离开得那样突然而惨烈。

    人们的忘性固然是大,可他们对一个女性同情的力量足以对抗时间的遗忘。陆婉在萍水县骤然离世的消息就像是在秋日干燥的平地里往柴火上倒下了满桶的油,倏忽一下,引爆了整座长安城对于秦悼铺天盖地的指责。秦府刚打开的大门忙又灰溜溜地阖上,不仅是正门,几个侧门也都闭的紧紧的,阖府只留下一个偏僻的小门虚掩着,供上街采买的下人进出。《莺莺传》唱响了整座大明宫,朱批一落,宦官便去秦府宣了旨意,命秦悼这些日子不必入宫了。

    许彦向李牧和林崖转述完长安城发生的诸事,总结道:“这已是长安十日前发生的事了。王爷,你看拜相之事,还会有反转吗?”

    李牧从鱼缸里捞出一条翻了肚子的鱼儿出来,回答道:“这条鱼,不中用了。”

    许彦接过李牧捞出来的奄奄一息的鱼,随手放进书桌上闲置着的蓄水琉璃瓶中,貌似随意地接话道:“在这水里不中用,挪个地方,或许能有转机。”

    “无论如何,这一局,郑鱼注赢了。”李牧为这场相位风波下了定论,他走出屋子,面北而望,群山环绕,层峦叠翠,小抱燕山也在其中。在这群山的后头,山川尽处,长安城静立其中,看尽云卷云舒,风摇雨落。

    看来秋天,是个离别的季节,又或者,是个归去的季节。十年前,陆婉带着秦萧萧一路西下来到美人地;十年后,秦萧萧带着无尽遗恨东上江南。春天时,燕子呢喃着在这里筑巢扎根,秋天时,它们细语着去更温暖的地方重建家园。

    李牧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对许彦和郑康说:“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回家了。”

    长安不远,归途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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