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br>第二卷虽名为长安篇,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在长安展开,长安会是各条支线、各路人马汇合之地。为免各位读者误会,特此说明。

    长和七年春

    “少爷,山路湿滑,您留心着点脚下。”烂柯山下,一名腰背伛偻的老仆望着自家主人矫捷登山的背影,不住地后头唠叨。

    三步并做两步沿着青石砖路向山上走着的,是一对年轻的主仆。年轻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实际年龄层面上的年轻,一种是指面容层面表现的年轻。与主人公秦萧萧、李牧等人比较起来,这对主仆的年轻更多表现在他们的外貌上。

    “在杭州哪儿都好,就是受不了我爷爷的这个唠叨劲儿。”走在后头的随从李凿不满地抱怨道,“都和他说了多少遍,老爷故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公子您才是府上的老爷,他非不听,还是自顾自管您叫做少爷。”

    被老家人执着地称呼为少爷,实则早已成为一家之主的青年李诗裕跃步一下跨了三个台阶,走到山势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等着跟在后头的李凿发泄完心中的不满跟上来。李凿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两人不仅是主仆,更是至交,他向着自己就好像李伯无条件地向着父亲——哪怕他的父亲早已长眠地下多年。

    趁着等李凿上来的空当,这位历任监察御史、翰林学士、兵部尚书、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等职,如今第三度担任浙西观察使的李党党魁正聊有余裕地欣赏着烂柯山上盛放的桃花,全然无心理会人间俗事的模样。

    然而,李诗裕风轻云淡的外表之下涌动的是他迫切想要回到长安的内心。如今距离他被贬黜出京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大明宫的垂柳绿了又落、落了又绿,烂柯山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长安城搅动风云的人物换了一拨又一拨。如今,连大明宫的主人也变了,先皇崩逝,即位的新君则是先皇的弟弟、曾经的颖王。代替王守谦手握神策军军权的宦官首领,则是昔日与王守谦反目的仇九州。

    李凿没有读懂李诗裕焦急的心意,他无心欣赏烂柯山迷人的无边风景,只埋头赶路,好不容易赶上了李诗裕,来不及停下来休息,他便催促着要接着上山:“老爷,我们走吧,再晚观音庙或许就不接待外客了。”

    观音庙,是坐落在烂柯山半山腰上的一座古庙,百余年来香火缭绕,香客络绎不绝。江南的大户人家敬仰庙中居士们的高洁品行,有将家里未出阁的小姐们送至庙中的习俗,是以观音庙只在定期定时接待外客,避免有所冲撞。长和四年李诗裕被贬时,奉诏将漳王李凑的养母、宫人杜氏接回原籍奉养,安置在了观音庙中。

    “李凿,你确定你打听到的消息没错?”主仆俩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远远地望见了观音庙,只见庙前门庭冷落,芳草萋萋,连诵经礼佛之声都没有闻得,李诗裕心下有些怀疑。

    李凿抬头看了看日头,确实是这个时辰,他犹豫着说:“马府的管家是这么和我说的没错,难道是他们来早了?”

    就在此时,一个粗粝的声音响起,迎接李诗裕道:“李尚书,别来无恙。”

    李诗裕忙拱手作揖,回礼道:“有劳马监军惦记,某一切安好。”

    原来,李诗裕此行上山,既不是为了赏花,也不是为了到观音庙探望杜宫人,而是为了避人耳目,与时任浙西监军的马一贽见面。

    马一贽,并不陌生的名字,他曾以王守谦干儿子的身份出现在李牧和许彦的谈话中。王守谦生前一共收了四个干儿子:陈四平、马一贽、仇九州和韦十端。王守谦被鸩杀后,继承王守谦势力的马一贽与自立山头的仇九州为了迎战他们共同的敌人李子训、郑鱼注短暂地联手了一段时间。

    两人的势均力敌仅仅维持到甘露之乱,在那场流产的宫廷政变中,仇九州当机立断反扑意图诛灭宦官的李子训一党,挟天子以令群臣,将李子训、郑鱼注一党一网打尽,重塑了宦官的绝对权威与绝对力量,取得了比王守谦在时还要巨大的权力。

    一山难容二虎,仇九州势大已成定局,马一贽只得自请下放离京,以图来日。

    现如今,来日已来。李凿站在李诗裕身后,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位得了新君敕命即将回京,坊间传言即将入主枢密的大人物。因为新君的这道敕令无异于是在向天下宣告,仇九州之外,天子尚有亲信宦官马一贽。

    马一贽今年三十有九,只因保养得宜,看着倒与三十出头的李诗裕年岁相仿。他有着一双大而凸起的眼睛,鼓囊囊的两颊塞满了肉,酒糟鼻子又红又大,紫红的嘴唇宽而肥厚,像是张口就能吞下一座金山。更有趣的是他嘴唇上的两绺假胡子,生硬地粘在脸上,说起话来吹胡子瞪眼的,直让人想笑。

    李凿费力地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低头看地,不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马一贽脸上。李诗裕却对马一贽的滑稽样貌视若无睹,殷勤地和他并肩而行,热络地议论起朝政来。

    “马监军右迁之喜,文饶恭贺得晚了,还望监军海涵。”李诗裕挂着笑,谦和地对马一贽说。

    “李尚书太客气了,您送的贺礼几日前就已收到。您事务繁忙,本不必再特意亲来向我道贺的。”话虽如此,马一贽宽大的脸上遮不住他对于李诗裕今日致贺的满足,笑容快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说着,两人已走到观音庙前。李诗裕早已遣人打听了马一贽的喜好,知道他到任浙西之后,一直想到烂柯山上的这座观音庙进香。奈何这座观音庙规矩森严,约束甚多,轻易不让江南世族以外的人们入内,是以马一贽一直没能如愿。

    既然马一贽有此心愿,有求于他的李诗裕自然竭力满足。何况满足这个心愿对于出身赵郡李氏的李诗裕而言,实在轻而易举,他只是遣人去和如今负责看管观音庙的东阳陆家招呼了一声,他们便欣然同意,允予入内。

    走到距离观音庙没几步路的地方,马一贽自觉停下了脚步,流连地望着眼前伫立着的庙宇,不敢入内。看着这样畏手畏脚的马一贽,李凿很难将他和权倾一时、呼风唤雨的宦臣联系在一起,他曾经帮着王守谦构陷皇子、诛杀宰相、胁迫君王,视纲纪法度为无物,为何对着一座小小的庙宇却不敢造次,不敢不经许可擅自闯入其中。

    也许李诗裕比马一贽更明白他不敢擅闯的原因。宦官今生没有归处,所以他们不敬皇权、不畏相权;可是他们相信有来生,并且比常人更迫切地渴求着来生的自由与幸福,所以他们敬神畏佛,不敢有丝毫的亵渎。比起前几日一大箱一大箱抬入马府的古玩珍宝,今天的这场礼佛,才是李诗裕真正要送给马一贽的大礼。

    “两位施主,里面请。”观音庙里的居士见到李诗裕等人到来,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前迎客,指引着二人入内。李凿和马一贽的随从则驻守在庙外,不得进入。

    马一贽错愕地看向李诗裕,没有料到自己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庙内,李诗裕报以温煦的微笑,轻声说道:“马监军启程在即,浙西无所有,文饶只好借神明之力,祝监军心想事成。”

    说话间,两人在居士的指引下走到了正殿,只见殿内森然有序,周遭寂静无声,一尊与人等高的白玉观音像巍然伫立正中,眼神清明、似笑非笑地静穆看向前来进香的人们。

    李诗裕虽然亲送杜氏到观音庙修行,但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将杜氏妥帖安置之后就下山离开,并未到过庙中正殿。马一贽首次入内,紧张万分,诚惶诚恐地不知如何安放手脚。幸而两个十二岁上下的道童及时给两人递上三根清香,不致让他们在殿内枯站。

    上了香,拜完观音,便有另一位打扮相同玄色道袍的居士请两人到偏厅休息,奉上一盏清茶。接过茶盏,李诗裕不着急喝,端详着茶具说道:“这是越窑打出来的青瓷吗?”

    居士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李诗裕闻着茶盏中散发出来的扑鼻香气,感慨道:“好香的茶,从前似未喝过。”

    “这是昨儿萧府新送来的,说是家里农户摘来做的茶,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但是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住持说李施主是善品之人,该会喜欢这茶,一早便吩咐我们备下了。”说起这个茶,居士源源不断地解释了许多。一口气将茶喝完的马一贽有些懊丧,没想到一盏茶还有这么多门道,早知道就该像李诗裕那样慢慢地喝,细细地品了。

    好在一旁早有人注意到马一贽茶盏中的茶水空了,马上给他续了一盏。就在他仔细回味茶味时,李诗裕又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住持师太?”

    居士解释道:“李施主来的不巧,今日萧、王、杜三府上的几位小姐来了庙里,住持师太正陪着她们在后堂说话。”

    萧、王、杜三家皆是江南世族,百余年前就是这几家连同顾家出资建造起这座观音庙,这些家族的小姐们来了,少不得需要住持师太陪同。李诗裕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母亲书信中提及的与萧家的联姻一事,心念一动,不知道要与他议亲的萧家小姐,今日是否也在庙内?

    很快,他就将这没来由的念头抛诸脑后,起身向居士告辞:“既然庙内有客,我们便不叨扰了,还请居士代我向各位师太和杜娘子问好。”马一贽本就在庙中待得浑身不自在,听得李诗裕告辞,如释重负,连忙跟着李诗裕一道走出了观音庙。

    许是因为庙内有女客在,居士将两人送至庙外,就连忙命人掩上庙门,不再接待外客。马一贽得偿所愿,心情大好,邀约李诗裕道:“李尚书,山下芳菲已尽,山上春色正好,不如我们再一同往山上走走?”

    马一贽的邀请正中李诗裕的下怀,他欣然应允道:“马监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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