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秩,忙中不乱,这是秦萧萧进入风雅颂的第一个感受。下山多日,她和郑康好不容易找到李少赓的所在,从他那儿换得了五两银子,又片刻不停地过来了风雅颂,自然不修边幅、风尘仆仆。

    自踏足风雅颂的那刻起,秦萧萧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和这儿的格格不入。她沾着泥土的草鞋踏在风雅颂纤尘不染倒映得出人影的地上,落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泥脚印;她腰上的长剑哐当哐当地晃动着,这动静把楼上娇滴滴的小娘子吓得连忙命侍女紧闭房门,不肯出来;她走过的地方投射下一道凌厉的背影,像利剑划过,显现出深可露骨的裂痕来。

    站在这道裂痕中逶迤而来的,是一位年过四十、保养得宜的妇人,她对秦萧萧这位贸然闯入的女宾毫不惊慌,面上也不流露出对她贫寒外表的鄙夷。与此同时,秦萧萧毫不畏惧地打量着她,正如那女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一样。

    “敢问这位侠士,师出武林何门,今日来我风雅颂有何见教?”那女子丹唇轻启,亲切地问道。

    秦萧萧虽是第一次来,该有的礼数还是知道的。她向着那妇人拱手道:“我无门无派,一介爱武之人罢了。今日踏临宝地,是为了替人还债。”

    “哦,是吗?”妇人对于秦萧萧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望着她,像是打量着自投罗网的猎物,“敢问侠士此来为谁还债,还多少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听闻前些日子贵楼买下一位岭南女子,说是要拿五两银子才能为她赎身。敢问夫人,可有此事?”伸手不打笑脸人,秦萧萧脸上堆起笑容,强作欢颜道。

    秦萧萧话音才落,楼上西首尽头的一间小屋外里忽然起了响动。那位貌美妇人粲然一笑,故作不知地说:“这我可真是不知道,落霞,你听说过这么个人吗?”

    唤作落霞的侍女低垂着头,嗫嚅地说:“楼夫人,咱们这儿没有这个人。”

    “是了。”楼夫人伪善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狠厉,对秦萧萧说道,“应该是委托人打听岔了,他想赎的那位姑娘,并不在我们这儿。”

    “是吗?”秦萧萧一边说着,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三根银针,笔直地向着楼上嘈杂的那间小屋门上射去。三根银针齐刷刷地被钉在了门上,生生将门外想要入内的仆僮们挡在了外头。

    “敢问夫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姑娘又是谁呢?不妨请她下来一见,我也好向我的雇主有个交代。”秦萧萧握着腰间长剑,客气地说。

    楼夫人处变不惊,依然笑容满面地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这儿确实来了位会说桂柳话的岭南姑娘,就在楼上住着呢。”

    “楼夫人打理风雅颂上下诸事繁多,疏漏些也是难免的。既然夫人记起有这么一个人,不如现在请她下来,我也好交了赎金,把人带回去,了了一桩差事。”秦萧萧对于楼夫人推三阻四的这套伎俩了如指掌,之前她在萍水县抓人时,经常碰见这样抵赖耍滑之人。楼夫人这样的雕虫小技,她自然一眼看穿,见招拆招。

    “不急,不急。”楼夫人噙着笑,又摆出了另一套说词,“我们这儿是住着这么一位姑娘。可是侠士似乎有一点弄错了,这位小娘子的赎金可不是五两,而是五十两。”

    “太过分了。之前明明说的就是五两。”一直不见踪影的郑康趁着秦萧萧大摇大摆进入风雅颂前厅,吸引了楼内大部分守卫注意的时候,悄然从江面上攀援而上,想要爬进之前黎小容被关押的房间,探视黎小容。

    郑康屏声敛气地守在窗边,看着门外侍从们的倒影,紧张地聆听着楼下秦萧萧和楼夫人的谈判。听到楼夫人眨眼之间将原来的五两赎金狮子大开口抬高到了五两,忍不住出言反驳。

    五两成五十两的变数没有吓退秦萧萧,她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坦荡地说,“原来是五十两,想来是我之前听岔了,少听了个字。”

    楼夫人以为自己反口一言,成功逼退了秦萧萧,顺水推舟道:“是呀,想来是消息传递时出了岔子,害姑娘白跑一趟了。”

    “夫人客气了,像我这种人,哪说得上辛苦二字,不过是尽心帮人办事罢了。”说着,秦萧萧从怀里取出一方包得满满当当的帕子,说道,“委托人知我马虎,特意让我多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这不,刚好用得着。夫人您点点,看看够不够赎人。”

    许是怕自己说的还不够气人,秦萧萧不依不饶地补了一句:“若是还不够,我这儿还有。”

    看着秦萧萧双手奉上的这捧银子,楼夫人不动声色地向着身后的侍婢使了个眼色,回答道:“说好了五十两就是五十两,哪有狮子大开口的道理。落霞,还不上楼去请姑娘下来。”

    风雅颂里留用的侍从各个都是一等一的伶俐乖觉,一听楼下主人发了话,连忙从房间里搀扶出一位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除了一双狭长美目,再不露出其它容貌。

    秦萧萧心疼地看着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被人搀扶着走下楼,尽管她走得缓慢,秦萧萧仍旧迅速地发现女子身上有伤,严重到影响了她正常的行走。可以想象,被抓来风雅颂的这些日子,黎小容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鞭打。

    看着那女子挪动着脚步靠近自己,秦萧萧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不让自己登时发作,用手中之剑给面前一脸伪善的楼氏一点颜色瞧瞧。人精堆里修炼出来的楼氏对于这点岂会不知,她笑语盈盈,眼波流转,向秦萧萧开口要钱:“人已带到,五十两银子,姑娘是不是该给了?”

    秦萧萧没有言语,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女子,许久未见,不知黎小容身量是否变化,这使得秦萧萧不敢确信此人是否就是黎小容本人。

    “姑娘,快到我们这儿开门迎客的时辰了。您再不决断,就要耽误我们今日的生意了。”楼夫人催促道。她话音才落,正厅里忽然呼啦啦冒出十几个身形健硕的大汉,面露凶光地在四周逡巡走动,隐隐有要把秦萧萧包围起来的架势。

    这些人看着人高马大,可秦萧萧只扫了几眼,就知道这些汉子不过是空有蛮力、不懂招式的大块头。他们加在一起来对付她,只怕也不及熟习天门十八式的郑可贤更具威胁。秦萧萧飒然从腰间取下长剑,云淡风轻地将剑拿在左手,眼风一扫,便将那群莽汉吓得不行,连连后退了两步,不敢和她靠得太近。

    楼夫人站在楼梯上,将手下人的怯懦无用尽收眼底,不由在心中暗骂一句废物,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不悦,只是微笑着等待着秦萧萧的决定。

    秦萧萧伸出右手,将那方帕子递了过去,楼氏沉静地望着她,示意婢女接过装了钱的帕子。秦萧萧的手递到一半,楼上忽然起了喧哗之声,划破了寂静的江面。

    郑康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大声向秦萧萧示警:“那人不是小容,他们把小容带去长安了!”原来,郑康觉得待在黎小容原先住过的房间内的这名女子有些古怪。趁人不备,他翻入了另外一名女子的房间,从女子口中探得了黎小容日前已被送去长安的消息。他又惊又痛,唯恐秦萧萧落入楼氏圈套,赶紧出来给秦萧萧报信。

    听到楼上异响,秦萧萧心中警铃大作,心知有异。随后她听到郑康的呼喊,更加确信楼氏对她使诈,连忙将帕子收回袖中。二话没说,拔剑出鞘,与朝她包围过来的风雅颂侍卫们陷入混战。

    说是混战,双方目前尚处于相互试探的阶段,谁都不愿意抢先暴露实力,以免着了对方的道。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数没能救出黎小容,却搅乱了被困在风雅颂无处可逃的姑娘们向往自由的心。

    江上夜游的船客们狐疑地望着还没有正式开业的风雅颂,只见楼上楼下各间屋子里齐刷刷地点起灯来,将这座小楼映照地辉煌灿烂,如同江边镶嵌着的一颗明珠。更奇的是,楼里陆续有人扑通扑通地从窗子里跳下来,像是脱水已久的鱼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水的怀抱中去。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早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禀告:“夫人,不好了,好些个姑娘翻窗跳江跑了。”

    楼夫人气急败坏,连声叫人去追。她怨愤地看了一眼秦萧萧,要不是她的出现,将风雅颂的侍卫全数吸引到楼下,怎会让楼上的姑娘们有机会浑水摸鱼,逃将出去。她抬头看到还靠在栏杆上的郑康,知道他和秦萧萧是一伙儿的,连忙叫人将他拿下。

    秦萧萧冷眼瞧着楼内众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样子,冷笑一声。纵然她今天不能救出黎小容,能救下其它和黎小容一样遭遇不幸的女子,也是好的。

    秦萧萧这样想着,飞身一剑,将一楼的烛光尽数挑灭,又一楼楼地快步跑上,颇有耐心地将各楼点起来的灯光一一斩灭。让原本灯火通明的风雅颂,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众人被她这一记唬得措手不及,到处回响着碰撞到了的“哎呦”之声,还有东西被砸落在地的碎裂声响。

    一片漆黑之中,做成这一切的秦萧萧摸黑走到郑康身旁,拉住他的手,悄悄说道:“我们走。”然后脚尖点地,带着郑康翩然从窗边离去,将那方手帕搁在了窗台花盆边上。

    楼氏气急败坏,再顾不得体面礼数,一叠声地命人点上亮,势必要将今夜离开风雅颂的人们全数抓回来好好处置。风雅颂豢养的家仆们连连称是,憋着一肚子邪火怒气冲冲地出发了。

    风雅颂内,楼氏由贴身的丫鬟搀扶起来,楼里重新点上了蜡烛,屋子里重新亮堂起来。只是满屋子的狼藉碎片,任谁进来都不愿在这样的风雅颂流连。楼氏看着自己耗费心血打造的风雅颂如今被秦萧萧糟蹋成这幅模样,不禁气得银牙暗咬,追悔不已。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楼氏只好吩咐小丫头们在门外挂上闭门谢客的招牌,让风雅颂内的人们先把损毁了的东西收拾了,再商量日后迎客的事情。一个粗使丫头收拾着前厅的残局,发现了秦萧萧搁在花盆旁边的手帕,怯生生地将它递到了楼氏面前:“夫人,这似乎是那姑娘留下的东西。”

    楼夫人不知秦萧萧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好气地让人直接打开,只见里面裹着的是几锭碎银,目测加起来大概在五两左右,正是秦萧萧向李少赓兜售蜡烛换来的银子,也是楼夫人当初报给郑康赎回黎小容的价码。

    碎银之外,帕子里还附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斜地用黑炭写着:两清。

    不消说,秦萧萧打算用这五两银子赎回黎小容。她把这五两银子留在这儿,就是告诉楼氏日后她寻回黎小容,黎小容与风雅颂再无相干。至于今夜在风雅颂造成的其它损失,便是楼夫人自己的事儿了。

    楼氏的亲信不识趣地凑上来哭诉道:“夫人,今夜从剑南道和山南道收来的三个丫头趁乱逃了,她们和早先送去长安的那几个丫头都是要送去的贺礼啊。仇公公的寿辰就快到了,如今少了人,届时咱们拿什么给他老人家贺寿啊。”

    楼氏眼中闪过阴毒的恨意,她猛地将帕子里的碎银掷落在地,将那方帕子狠狠揉搓一番,放到烛火上点了。

    “夫人,您仔细烫着手。”身旁的丫鬟小心地开口道。

    楼氏丝毫不理会丫鬟的好意,面露凶光,吩咐道:“她不是来寻黎小容的吗,现下黎小容已经被送去了长安,她和她的同党一定会去长安救人。”她心有不甘地补充说,“看来,只能请他出马了。我要让她有命进京,无运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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