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病逝,皇太孙朱允炆即位,因感“诸王以叔父之尊多不逊”,忧“拥重兵,多不法”,力行削藩政策。

    辽王朱植被削兵,齐王朱榑被废为庶人,禁锢于京城,周王朱橚、岷王朱楩亦被贬为庶人,流徙地方,湘王朱柏被告发谋逆,自焚于府中。

    经此种种,诸位叔王或远离京师,不参朝政,小心做事,只求自保,或矛盾加剧,叔侄冲突不断,游走在危险的边际线。

    新皇登基,王室中剑拔弩张,腥风血雨,无人独善其身。

    而民间,百姓只知大明换了一位皇帝,诸多王室纷争,杂乱交错,也只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想再往里探些,也非寻常人家所能知晓。于百姓而言,只要自己庄稼照种,日子照过,没有什么打紧。

    譬如,于眼下的平镇百姓而言,没什么比当下这场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更愁人的了。

    江南梅雨季的雨水应该是下不完也没有定数的,淅淅沥沥,这时多,那时少,夹杂着湿气,熏得被褥潮了,屋子霉了,味肴馊了,人也愁了。

    街上行人来往匆忙,出门做事总有定数,不愿在雨中过多停留,连带着路边摊铺的生意也差了许多。

    这对于开业才一个月的书信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这书信铺,说是铺子,却夹在两间矮房的走道中间,头上顶着渔人的蓑披,脚下淌着浑浊的雨水,中间一桌一椅一人而已,甚不起眼。

    喊它铺子,实在是抬举了这方寸天地,可看看桌前挂的那写有书信铺三字的布幅,又只能勉为其难承认这是铺子。

    这正是书信铺掌柜林可亲题的墨宝,当初为了自家排面不输左边的布楼和右边的面馆,便将书信铺的名头安在了自己身上。

    可如今这墨宝,被雨水的湿气侵染了半月有余,早已晕开,点点斑驳,分不清边际。

    这凄惨景象,与她这一个月做成的生意一双手就能数过来的境况有所类同。

    当下已近傍晚,收摊在即,书信铺今日却还未开过张。林可饿得两眼昏花,隔壁面馆的清汤葱花香味钻进她的鼻子,更使人饥肠辘辘。

    “林掌柜,来一碗?”

    隔壁面馆的伙计石壮,到了点就过来问问。

    林可往那面馆里略瞅了眼,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坐着,若有若无的面香在她鼻子里四窜。“我……我还不饿,今日先不吃了。”林可勉强笑着,努力不让自己咽口水的动作太明显,一面还要担心肚中不停翻滚的动静让人听见。

    石壮见她摆手,便笑了笑,回去继续招呼客人。

    林掌柜也算是面馆的常客。从她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林可便每日都来面馆吃面,中午一次,临收摊一次。而最近,却是两天间隔着只吃一碗,其余的吃食,便是便宜的大白面馒头。

    无他,没钱。

    刚开业时,林可信心满满,背倚破旧堪用的桌椅,面对杂乱纷繁的闹市,可着喉咙叫喊,写书信,写对联,给钱什么都写。

    娇小的身子与这稀奇的生意吸引着行人的目光,那些打量的、好奇的、不屑的、无视的,林可全都视而不见,因为有目光就代表着被注意,被注意就可能招揽生意。

    自然也是做成几笔生意的,只是好景不常,过了那个热度,便少有人问津了。

    后又进了绵延的梅雨季,不说赚钱,维生也甚是艰难。

    此种境况之下,能垫饥就算不错,谈何饱腹,又谈何美食?

    春风微拂,细雨缠绵,给这本不起眼的角落增添一份萧瑟。

    林可无力地趴在书桌上,叹出今日的第二十九口气,手里拿着本用于消遣的话本,却空闲到没有时间把它放下。

    眼前满是男欢女爱的话本剧情,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开业以来的每一笔开支与进账。

    不死心算过七八回后,才接受怎么算都是亏损的事实。

    “该不会,还没回本就要关门大吉了吧?”哀叹着哀叹着,林可的头不住地在书本后面拱来拱去。

    “这里送信是吧?”

    雨中突然冲过来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抬头时,一位衣着尚好的官人已经立在摊铺前。

    一定是客人!

    林可笑脸相迎:“客官,您是要写东西吗?我这里书信、对联都能写。”

    “我给你十分钱,”那人也不听她的话,往钱袋里掏出十个铜板,“你帮我去趟城北麟村方家,正摆喜酒那户,跟他们说,周大方家老娘突然染了病,走脱不了。今日不去吃喜酒了,改日再上门道喜。”

    林可见着货真价实的钱自然是欣喜,可听完了后面的话,又是十分为难:“我这儿是书信铺,不是给人传口信的。”扭捏着,眼珠子却是没离了那几个铜板。

    “有何区别?”那人奇怪,见她神色,似乎了然于胸,又掏出五文摆在桌上。“要是觉得路程远,便给你多添些。”

    林可眼珠子兀的睁大了,却还是压抑住心中的狂喜,面上显出些为难道:“今日风大雨大,路上泥泞,一来一回怕是费好些功夫呢。”

    此时天上碰巧又炸了几个响雷。

    那人只好又加了五文:“这够了吗?要是还不行,我找别家去。”

    “够了够了够了,”林可忙将那些铜板扫到自己手上,笑道,“官人你方才说去哪来着?”

    那人见她应了,重复了一遍具体地址与事宜,便又急急忙忙撑伞走了。

    林可将手里的铜板一个一个数过去,正面瞧瞧反面擦擦,重复着客人刚说过的地名和要传达的话。

    收好了钱,林可将椅子搬进桌下藏起,扯着蓑披盖住桌子,书信铺就算歇业了,背着包就要走。

    隔壁石壮方才就注意了这里的动静,见她动作,忙让她先吃碗面垫了肚子再走。

    林可看着隔壁客人碗里热腾腾的阳春面,透白的汤底,微红的酱色,脆爽嫩绿的小青菜,几簇点缀的野葱,模样甚是可人,又紧了紧方收进的铜板,想到所剩无几的存额,终究还是笑道:“我还是先把活干了,才能安心拿钱来吃饭。放心,明日一定来做你的生意。”

    于是撑了伞便往城北走去。

    那麟村出了城门还要走上五里路,加上雨天行走不便,等到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了。

    雨水顺着伞面上的破洞滴进来,偶尔落在林可的身上,等走到时,青丝已经蒙上一层细细的雨雾,半身的衣物将将湿透,裤脚上也是泥点斑斑。

    狼狈地找到了主人家时,已经宾客满座,觥筹交错,俨然早已开了席。

    林可上前先找了主人家给他道了喜,再告知来意,替那人郑重道了歉。

    那主人家办喜事心情自然高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摆摆手说不在意。

    林可见他好说话,加上赶路匆匆,肚中空空,碰着油水十足的宴席自然想顺便留下吃一顿,便又趁机说这席上菜色有多好,主人家待客之道有多气派,自己沾到了喜气等等。

    可主人家并未听出她话中之意,只是向她致谢,等人喊了又回头招呼宾客去了。

    无奈,林可只能忍饥挨饿,离开热闹的酒席,便又撑伞往家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势却没有丝毫减小。

    浸泡在雨水里许久的泥地仍旧湿滑难走,朦胧的夜色却给这条路增加了许多难度。

    紧赶慢赶,在宵禁前穿过城门,从城南往西走六里,再往南一里地,一块荒废的苞谷地,边缘一丛杂树后面,掩映着一座废弃的寺庙,这是林可的栖身之所。

    约莫又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家,林可腿脚早已发软,一瘸一拐得不成个样子。

    或许是天色晦暗,看不清脚下的路,或许是赶的路多了,疲累不堪,或许是饿过了头,导致没有力气,跨进门槛那一瞬间,林可脚下一跘,摔倒在地。

    “哎呦……”林可胡乱嘟囔着,扶着腰艰难爬起来,低头一看,原本潮湿的衣物又添了几块斑驳污秽的地方,一脸泄气又为难。

    “庙门口什么时候长石头了?”

    林可懊恼地往那罪魁祸首的地方望去,却见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躺在地上,体形略大,只分辨不清是什么。

    这荒郊野外,难道是碰到什么野兽了?

    林可忙定了定神,点了蜡烛,将那东西翻过来察看。

    却是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乞丐。

    浑身衣物没一处是干净的,不知在泥里滚了多久,被雨水泡了多久,看着似乎就能闻到一股水霉味,头发上夹着些杂草枯叶,就像打扫用的笤帚般参差,露在外面的脸、手也是一条一条斑驳的黑色痕迹,想是在外流浪了许久。

    “小乞丐不长眼睛,怎么要饭要到这里来了。诶,你还好吗?喂,你能说话吗?”林可小心翼翼用手拍着那人的脸,一拍不动,二拍不动,三拍四拍用了力,脑袋终于有点晃动,停下来后却仍似个木头般沉,一动不动。

    “不会死了吧……”林可顿时起了些后怕之心,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倒还有气,只是微弱些。

    林可心中松下一口气,又大声喊了几嗓子,仍是没有动静。瞥见他眉头紧皱,不适的样子,犹豫着伸出了一根手指,直挺挺地按住了他的脑门。

    “怎么摸不出来?”林可喃喃自语着,瞅了小乞丐一眼,又放了第二根手指上去。

    等增加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才能够确认此人真的发热了。

    外面正风雨交加,好端端一个人没病都能冻出病来。

    没有他法,林可咬咬牙,在庙里角落铺了点稻草,将此人拖进了内堂。

    这一拖就拖出事情来了。

    原本只以为是发热,拖动了身子,那死气沉沉的身体突然痛苦地□□起来,左侧身体怪异地扭曲着,左手颤巍巍的往腿部伸去,按在膝盖以下某处,似乎在减轻什么痛苦。

    林可忙把人放下,才发现身后拖动的路线上竟蜿蜒出一条血迹。

    林可循着痕迹,终于在左裤腿上发现点点痕迹,撕开口子一看,却是腿骨上血肉外绽,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血液不停地往外渗。

    “糟了糟了,发热还能应付,这腿断了我可治不了啊!”

    林可看着这伤口既心惊又心悸,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大夫!找大夫!”林可想着就往角落奔去,拨开重重稻草堆,掏出一个破旧的瓷罐,抓起一大把铜钱,脑子里快速飞转,嘴里念念有词。

    “这么重的伤,又发了热,耽误到明天早上怕是废了半条命!得赶紧找大夫出诊!这么晚,城里的大夫是请不到了,得去……得去西边!西边的吴大夫,找吴大夫,能治骨伤!吴大夫的出诊费,出诊费是……二钱。”

    二钱就是两百文,可眼下这罐子里,能不能有两百个铜板还不一定。

    若给他治,自己怕是“倾家荡产”。

    不给他治,少不得废了半条命。

    林可握着手里的铜板,仿佛又经受了一遍那一点一滴把它们攒下来的艰难岁月。

    钱,就是命。

    没了钱,自己都活不下去,怎么关心他人?

    林可抱住破旧的陶罐,又看了看昏睡的小乞丐,一咬牙,整个揣住陶罐就往外冲。临门一脚,又回来拉扯些稻草,胡乱往小乞丐身上盖去,直到把整个人都淹没了,撑了伞,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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