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要摆一场满月宴,请了相熟的父老乡亲,以及那日帮着送回家的恩人,要好好为新生儿庆贺。

    被邀之人皆心有惴惴,哪有产妇亡于分娩却给孩子大肆操办的道理?这办的是红事还是白事?到了人家家里上了桌,是说悼念的话还是恭贺的话,是该哭还是该笑?

    如此难题,亘在一行人中间,私下商议,没个一致的说话。可无论红事白事,请了总也走一趟,实在推拖不得。左右为难,焦头烂额。

    不巧,林可与竹臻亦在邀请之列。

    只是他们苦恼的地方与旁人不同。

    “女儿生前给他写了几封信,都是拜托父亲喝一杯孩子的满月酒。陈夫子难道这个时候还不原谅他女儿?到底是亲外孙,长辈之心,总是仁爱的吧。”

    对此想法,林可不以为然:“女儿都不亲难道会亲外孙?老人家犟也犟了这么多年了,女儿没走之前不给好脸色,人都走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还会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过不去的吗?”

    竹臻仍不认可她的看法,只沉默着,无声抵抗这没有人性温暖的猜测。

    林可见他的模样,便知在腹诽自己:“你琢磨这些,不如琢磨去他家吃个饱饭。那日跑了快三十里地,腿都断了,小半个月开不了张,花销倒是一文不少。铺子可欠着那大婶拜学帖的三十文要还呢。”

    “她未曾再来铺子闹事了,也要还吗?”

    “她一看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主。不来闹事,或许是没碰上我们开张,也或许是农事忙啊。就快七月了,地里事多着呢。这三十文钱得随时准备着,万一被她逮个正着呢!”

    林可嗦完最后一口汤,把整口碗都嗦干净了,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对着对面还在慢慢吞吞斯斯文文,只吃了半碗面的竹臻道:“这是明天吃席前的最后一顿了。你考虑考虑要不要吃饱吧。”

    付了钱林可就收拾东西准备收摊了。

    竹臻见她走远,才捧起碗,连着汤顺着面条,一起巴拉进嘴里。

    掌柜的不干人事,只能自求多福了。

    虽然嘴巴上想着要占便宜,但第二日,林可还是选了身素净的衣服穿,也不饰钗环,过了午就带着竹臻往静水村走去。

    主人家自是好客的,从午间便陆陆续续开始招待来吃酒的席客,大大方方请人坐下,赵铁抱着孩子出来,举手投足,无一不是小心翼翼,带着初为人父还未褪去的生涩与笨拙。

    众人一看主家给孩子裹着红色的喜衣,桌上摆的红鸡蛋,手里塞的喜糖,再瞧主人家的笑意,心中的不安也消去了三分。

    只是多数人没注意到,孩子的父亲与奶奶,外头套的虽是喜庆的颜色,再里一层,却穿的是白。

    二人对着众人露出的是笑意,皮肉下遮住的,是这几日心力交瘁印下的苍老。

    对于侥幸在世的人,只能用眼下红事的喜庆,来抚平一场白事的悲痛。

    赵铁见林可和竹臻来了,忙迎上去道谢,如果不是他们不顾辛劳去找自己,或许连娘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伊人她走之前说了,一定要把孩子的满月酒办得热热闹闹的,让大家都一起高兴高兴。千万不能让孩子觉得,母亲的死是他的错。她说,能有他,她很开心,就跟所有的母亲对孩子的爱一样沉重。办满月酒,不是为了掩盖悲痛,而是因为故去与新生,都同样值得纪念。”

    赵铁说着,不自禁扑簌下眼泪。孩子也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敏锐的悲痛,放开嘴里吃着的手哭闹起来,父亲忙胡乱抹了眼泪,走到一边去,学着奶奶拍孩子的手法哄着,嘴里哼起了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开了席,事情就简单多了,大伙儿吃吃饭,谈谈天,说几句趣闻,聊几个八卦,主人家来敬酒了就说几句恭贺的话。

    偶尔有人宽慰节哀等语,也被主人家一并谢过了。

    竹臻与这些人不相熟,也不像林可自来熟,便一直坐在自己座位上吃饭。

    来了平镇,吃的最多的就是阳春面和包子,煮蛋还是林可担心他养不好伤才特意给的。这般过了数月,嘴里实在寡淡。

    如今眼前有一席不算但山珍海味也算美味可口的吃食,自然胃口大开。

    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抬头,模模糊糊看见有人从远处树后离开,行迹缓慢。

    起初只是疑惑,猛然间想起什么,便独自离席跟了上去。

    “您外孙的满月酒,不去看看吗?”竹臻追上那人道。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陈夫子,死去产妇的爹,新生孩子的姥爷。

    他道:“方才不是已经远远看过了嘛。”

    竹臻上前一步:“晚辈想请您去席上看,您外孙俏皮可人,与他母亲也有些相似。”

    陈夫子微愣片刻,有些无力地轻笑了一声:“我去与不去,又有何分别。终究我与她断了关系,与这孩子也没了缘分。”

    “可是您女儿一直都想与您重修旧好,何不趁此机会与亲家结好?”

    陈夫子摇摇头道:“其实,她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就不怪她了,只是气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气她不够了解她的父亲。她的性子随我,犟。这么多年,谁也没见过对方一面。她养儿了,方知父母恩重,来求我,做她孩子的老爷。而我呢,憋着一口气,想着再拖些时日,听她道的歉足了,给的台阶够了,心满意足就行了。谁知道……”

    谁知道再也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夫子,我是个送信的。要是你有想说的,我也可以帮你写封信交给赵家。”

    陈夫子背着他挥了挥袖子离去:“年轻人,回去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陈夫子向着前方越走越远,直到看不清人影,竹臻才回去。

    这时,那边的林间传来一阵苍老的歌声,衬着无人的幽静,隐隐觉出深藏的爱意。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这首歌,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抱着她唱过。

    现在,就让他为她的孩子,唱这最后一遍吧。

    待竹臻再回席上,饭宴已将近尾声。

    林可叼着根野草剔牙,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揉着肚子,问他去了哪里。

    竹臻只说是去熟悉路况,想着下次来这里送信,也能

    林可虽有些不信,却还是笑骂他突然开了窍,知道怎么给掌柜的干活了。

    日落西山,意饱人归。

    回寺庙的路不算近,可两人都放慢了脚步,好似等着欣赏今晚的月色。

    “今天也算值回本了,吃得满嘴流油。让我啃三天窝窝头我都乐意!”

    林可开心得很,一路蹦蹦跳跳,看看野花,摘摘野果,点评沿路各家菜地田地谁家种得好谁家偷了懒,谁家没米下锅谁家一定丰收。

    然后乐极生悲,一个踉跄滑倒在路边。

    竹臻忙搀了她起来,她还在笑:“没事,摔几跤都没事。今天吃得这么好,什么都能补回来。”

    “掌柜的,我看你隔两三天就要摔一次,要不去看看大夫吧。”

    “不用。不就摔个跤嘛。孩子不摔跤,还学不会走路呢。”

    “可是,那天跑去喊赵铁回家的路上,我看着掌柜的姿势,好像……不是特别方便?”竹臻瞧着林可的脸色,组织着措辞。

    林可原先搭在竹臻身上的手放了下来,解释道:“有吗?或许……是跑的路太多了,自然就跑不稳妥,有些高低脚,也不足为奇啊。”

    又回过头骂道:“你以为你个小瘸腿跑起来多好看吗?还不是一样拐七扭八。我不笑你,还是对你的尊重呢,哼!”

    竹臻被她一顿辩白,不好再提,只说:“那你也该时常注意些,三天两头绊一跤,旁人都要被你吓一跳。不如开点药备着,也好应应急。”

    “我都习惯了,用不用药有什么差别。还是留给那些断了腿,要拄拐,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吧。”

    瞧她挤眉弄眼,竹臻才反应过来是在挖苦自己,正想打她一拳,林可却跳了开去对他做鬼脸挑衅。

    “快回去吧,明天开工可不能晚了。还有很多需要帮他们送书信的人呢!”

    竹臻一刹那间,似乎隐隐有些明白了“需要”的意义,站在原地微愣。

    见他发呆,又嗔道:“诶,你该不会想着明天怎么偷懒吧。一定要记住,那些信,可要好好地交到收信人的手里哦!”

    看她故作严肃的面容,竹臻还是忍不住笑着应了一声。

    嗯。

    回家的路很暗很长,但是林掌柜的和竹小二两人,走得很稳很慢。

    在同一片明朗的月光下,一间小小的农舍里还传出孩子低低的读书声,专注认真。母亲在一旁准备他明日去学堂的学具。孩子脚下穿的草鞋,鞋底堆满了厚厚的泥,是今日下地干活还未清理的田泥。

    另一间竹屋,一双苍老的手,小心地叠着一张泛了毛边的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字,比书塾刚上课的孩子还不如。老人不舍地摩挲着纸张,拿出一个木盒,木盒里面已然放着同样的纸张,同样有着反复翻看的痕迹。随后郑重地将手中这份最珍贵的放进去,盖上木盒的盖子,好似在做一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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