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是个晴天。

    这天上午,南成县城,南城墙的城楼上,一个穿着黑色袍服的男人正在举首眺望城外。

    这个男人年有三十出头,中人身高,约七尺余,但长得很壮实,腰中围着革带,革带上插了柄环首直刀。他紫红脸膛,一双剑眉,眼露精光,颔下蓄着一部胡须,蓄须的时间当是不短,胡须蓄得颇长,得有尺余,应是因秋冬之际,乃胡须易断时之故,须外挂了个红色的须囊。

    他朝着城外望了会儿,轻蔑地说道:“不是说力子都这回是倾巢来犯么?总共就这么点人?”

    在说话这人的左近两边,站着十来人,多着黑色或褐色的布衣,此外亦有两个吏员打扮的。

    着布衣的数人中,站得离说话这人最近的那人,身量最为雄壮,八尺上下,铁塔似的,手中提着两支黑黝黝的短铁戟。

    那两个吏员打扮的人里,其中一个头戴武冠,穿黄色官袍,配着黄色的绶带,腰带上系着装官印的鞶囊,所佩的兵器是柄宝剑。这人是南成县的县尉,名叫胡珍。另个吏员是他的主簿。

    又在这七八人两边,以位处在城门上方的城楼为中心,往两下延展开去,可以看到,整个的南城墙上,每个垛口附近,现都已布上了守卫的兵士,数面各色的旗帜,参差竖立在其间。

    寒风刮动之下,各色军旗瑟瑟扑卷。

    兵士们穿着戎装,持着长矛,腰插环刀,并有少些兵士操持弓弩。

    这面城墙上全部的兵士算在一起,大约有近百人。

    若是再从这些兵士们头上向后去看,又可以看到,在这些兵士的背后,临近对面、也就是挨着城内那面城墙的位置,当下也站着人,是百余之数衣着百姓服色的人,这些人有的亦操矛、刀等兵器,有的则在其身边放着担架之类的物事。——他们是被临时召聚起来的壮丁、役夫。

    无论兵士、抑或壮丁和役夫,他们此时也都正在翘着脚往城外去看。

    兵士也好,壮丁、役夫也好,绝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是露出了惶恐的神色,与适才说话那个男人的轻蔑截然不同。

    听到此人这句带着嘲笑的话语,南成县尉胡珍再度抬眼,向外望去。

    却从城楼望之,在那百步外的壕沟以外,差不多两三里地处,这个时候,密密麻麻的,不知道聚列了多少的人,至少也得数千,可称是人山人海。这数千人组列成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方阵,中间的方阵最大,两侧的方阵小些,十几面大旗在方阵中迎风招展。人声鼎沸,并有马嘶之声混在其中,逆风而上,传到城楼。这数千人穿铠甲的不多,然尤其中间和东边那两个方阵中的人,多持长矛,正值上午阳光正好,阳光的照射下,矛尖反射出点点的耀眼光芒。

    胡珍被这光芒闪得差点眼花,他揉了揉眼,慌忙收回视线。却难道是自己对敌人人数的认识出现了偏差,还是说出那轻蔑之语的人胆子太大?只这南城墙外就有三四千的敌人,加上城东、城北、城西三面城墙外头此际也都有成千、数千的敌人列阵,粗略算之,今日来围攻南成县城的敌人总计得在万人以上,这人却居然还敢如此轻蔑,嫌来打南成县城的敌人太少?

    胡珍真不知该何以接腔才好!

    那几个布衣汉子听了这人的话,都昂着头,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提短铁戟之人说道:“大家,这力子都不长记性,他上回来打咱南成,结果咋样?被大家打了个狼狈鼠窜!这才过去了多久?他就敢再来犯咱南成!大家,刚才咱在东城墙,瞧见了力子都的贼旗,大家你看,南城外这伙贼寇中,打着个‘董’字旗,想定是董宪那贼率所部了。”

    胡珍早就看到了那面绣着“董”字的黑色大旗,他知道董宪的威名,不安地说道:“田公,这个董宪是力子都帐下的猛将,不可轻觑啊。……咱俩方才西城、北城、东城都巡视了一遍,除掉力子都、董宪此二巨贼之旗,力子都部中其余那些贼率的旗帜也都俱在。田公,如今看来,还真是如同贼寇们叫嚣的一样,他们这回是倾巢来打咱南成了!田公,万万不能轻敌啊!”

    轻蔑敌人来的太少此人,正便是田彻。

    那几个布衣汉子,则都是田彻门下有名的勇士。

    因为须外边有须囊,不好直接抚摸胡须,田彻虚虚地在须囊外摸了摸,做了个抚摸胡须的意思,然后笑道:“胡君,适在东城楼时,咱俩都亲眼看到了,那力子都所部之贼寇列的是个什么阵?似是个方阵,又如个圆阵,阵都列不好,他打什么仗?这董宪所部贼寇之阵,观之好像比力子都部强点,可也强的有限!且胡君你请闻之,听到了吧?那董宪贼阵中的喧闹之音,简直如同雷鸣!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毫无军纪可言!即便力子都此次是倾巢来犯,就靠他这些乌合之众,又能如何?上次咱们是怎么打走他的,这回一样也能把他打走!”

    胡珍说道:“田公,上次之所以能把力贼击退,固是多赖田公之力,可却也有属正的援兵及时赶到之因。这回力贼来寇咱南成之前,不像上次,彼辈没有走漏消息,突然之间贼众就到了咱县,因是县宰派去向属正求援的使者,昨天才仓促出发,……现也不知使者能不能顺利地从贼寇的包围中潜出,安全到达费县,更也不知属正的援兵这回能何时来到!田公,咱可不能因为上次曾败力子都,这次就掉以轻心,大意麻痹啊!以在下之见,务必需以谨慎为上。”

    ——属正,即郡都尉,县宰,即县长,和郡守改称大尹等相同,也都是王莽改制后的官称。

    力子都上次来打南成县城的时候,一则他不是全军来打,二者,他事先也没掩饰部队的行踪,因为自从沂平郡转战到东海郡以后,他一直胜多败少,特别在东海都尉与东海太守不和,退回费县,不肯再进战以后,东海诸县越发是俱不敢与他为敌,故而他不免的就气焰高涨。

    却也因此,给了南成县提前向东海都尉求援的时间。

    可没想到,上次居然败了,於是这回再打南成县城,力子都就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不仅招聚了全部人马来打,且没有再提前放出风声,而是各部人马同时开动,忽然就杀到了南成县内。

    阴平、建阳等县距离南成县城,大多只有一百多里地,兵马开动,到杀入县内,无非两三天的功夫,这就打了胡珍等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话说回来,事实上,胡珍等事先也还是得到了一些风声的。

    毕竟力子都部万余之众,又军纪不严,不可能做到半点消息不走漏,再则,从阴平县去琅琊和樊崇商讨连兵共攻费县,力子都的信使需要从南成县、缯县间斜斜穿过,数次的信使来往,亦不可能皆做到不被人发觉,所以胡珍等此前其实也是已略知了力子都可能会再打南成此事。

    但胡珍等人认为,才过正旦,雪又是才停未久,天气酷寒,道路泥泞,力子都就算是要来再打南成,应当也是不会马上就来打,可能会等到春暖再打,因是未有能提早作出充足的预备。

    田彻说道:“胡君,你所言不错,这一次属正的援兵可能会晚几天才能到,在此期间,守城的只有咱们。贼寇势大,在属正援兵到前,今回的守城此战,必然将会是场苦战。”

    胡珍怔了下,说道:“田公亦以为将会是场苦战?那为何田公刚才?”

    田彻把声音放低,说道:“胡君,你往两边去看看。”

    胡珍往两边去看。

    田彻说道:“胡君,你看到了么?咱们城上守城的兵士,多已因贼寇之势而慌乱了,那些临时召集而来的民夫、壮丁更是无不惊恐。作为主将,你我现下却是不可再乱,咱们应该拿出沉稳镇定之态,以此来稳住士气方可!否则,阵脚自乱矣。”

    胡珍恍然大悟,明白了田彻那轻蔑之言的目的,说道:“原来如此!”赞佩说道,“田公卓见,在下佩服。”他转目去看田彻,问道,“田公,莫非你实则……”

    他想问田彻,莫非你也感到了害怕?但话说一半,看到了田彻自若的姿态,断然不像是害怕的样子,这话遂就咽了回去。

    田彻重新放高了声音,不算高的个头傲然屹立,紫红的脸膛上满是雄毅之气,眼中精光如神,他虚抚须囊,笑着说道:“胡君,你就放宽了心,把心放回肚子里!有我在,我南成县城,绝不会为贼所破,我一定会保住我城中数千父老乡人的安危,不使他们受贼所害!”

    大县称令,小县称长,南成县的主官旧称县长,县中民户不足万,一户五口,亦即南成县总共的民口只有三四万,户、口又多分布在县外诸乡,因南成县城本身并不大,城内民口本也不很多,但力子都等虽是急袭而至,入到南成县境后,消息肯定还是很快就能被县中所知的,故在力子都部兵马围住县城之前,或是近县城各乡里的乡民主动逃入了城中,或是在田彻为保乡民不受贼害的强烈要求下,接城外的部分乡民入了城里,现城内人口遂达到了四五千数。

    这时在城墙上的那些壮丁、民夫,很多就是从入城的乡民中选出来的。

    田彻家是南成县的头号强宗,田彻在南成县一呼百应,上到本县士绅、下到乡野之民,包括轻侠、无赖之流,尽皆敬他、畏他,他门下的死士、宾客又多,胡珍在南成县当县尉已快两年了,从他到任之初,在治安上就不得不倚重田彻,——不仅他,县长治民,也得倚重田彻,尤其上次打退力子都部的攻城,复是多赖田彻之力,这个胡珍说实话,在田彻面前是很有点束手束脚,不敢抬头的,因是在听了田彻这几句觉得有些刺耳,颇给他以越庖代厨、盛气凌人之感的话语后,却也不敢多说什么,频频颔首,以做赞佩罢了。

    胡珍点着头,说道:“田公,县中的数千生民,全都得多靠田公护佑了!”

    提铁戟那人说道:“大家,贼寇出动了。”

    董宪阵中,出来了三队人马,每队各两百多人。

    各队中的人都是分成前后两股,并且都是前边那股人数多,后边那股人数少。

    前边的人均着寻常乡民的服色,破破烂烂的,至有大冬天的,半光个身子,穿个犊鼻短裤的,有的推个独轮车,有的几个人合力推着一辆大车,从城头望下去,能远远地瞧见独轮车和大车上都高高地推着袋子。无须近处去看,田彻等也可知,这些袋子里头装的定都是土。

    后边的人单从服色上分辨,和前边人的服色区别不大,但未有半光着的,衣服好点,多持刀。

    三队人,皆是后边持刀的催赶前边推车的,往壕沟方向前进。

    田彻登时怒气浮面,双目生威,怒声骂道:“贼子敢尔!迫我乡民,填我壕沟!”

    沉沉鼓声从董宪阵中响起,旋即,一阵阵的喊杀之声也响将起来,遥观之,是董宪阵中的兵士在呼喝。片片招展的旗帜下,数千兵士举起长矛,口中大喝,脚在跺地,尘土弥漫飞扬。

    侧耳倾听,城东、城北、城西,亦杀声、鼓声俱起。

    天高云淡,大战将临,杀气隐隐冲上云霄,远近鸟雀,为之绝迹。

    相比董宪阵中、城之四面的鼓声、喊声,南成县的四面城墙上却是鸦雀无声。

    南城墙上的兵士、壮丁和役夫,个个惊惧,为敌人的声势所骇,噤若寒蝉,胆小的腿抖如筛。

    尽管口中话语说的豪气,田彻心中岂会不知?这一次力子都此次进犯,来势汹汹,他刚与胡珍巡城,亲眼所见,诚如胡珍所言,围在城外的贼寇有上万之多,而城中守卒,计上临时召来的壮丁,总计也还不到千人,凭此千人,抵御万人之攻,难度可想而知,田彻实亦是没有十足把握的。然在这守城此战的开战头日,他却深知,绝对不能让士气崩溃!

    田彻计议已定,他望着那向壕沟方向前进的那三队人,顾盼左右,说道:“催迫我县乡人,来填我城壕沟,贼子可恨,当诛!汝等谁有胆色,随我出城,杀上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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