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东坐镇的王弼和这会儿正在城北指挥守城的胡珍,两个人都听到了从城南传来的欢呼声。
不过他两人暂时没有过多精力注意城南的状况,因为城东的力子都部和城北的一部贼寇也都已经攀上了城头,——然而却与在南城,董宪所部攀上城头后的情形类似,这攀上来的力子都等部贼寇也是立足未稳,就皆滑倒在地,那城东、城北的墙面之上,亦是结了一层冰。
却如曹幹所料,此策果然是田彻昨晚献给王弼、胡珍的。
城南传来欢呼声时,王弼、胡珍即知必是田彻此策在南城头见效了,转而即在本处战场亲眼见到了这条计策的效果,那登上城头的贼寇毫无防备,根本就立足不稳,成效端得上佳!
两人俱是大喜,急忙便催促守卒、壮丁杀贼。
县卒倒也罢了,壮丁多是新募招得的,昨晚虽得田彻多方面的激励,赏下的财货也都已到手,然而热血上头的冲动过后,待到要动真格的此际,眼睁睁看着遍布城野、成千上万的贼寇提刀持矛、大喊大叫的如潮攻势,他们却原本还是难免有些害怕,但贼寇上到城头就接连摔倒,见到此状,谁不知道痛打落水狗?登时无不勇气大增,纷纷上前,举矛下刺,挥刀乱砍,倏忽之间,即将那登上城来的敌人杀了个片甲不留,尚未上城者仓皇而下。
贼寇的一波猛烈攻势,就这样轻易打退。
胡珍、王弼不约而同地齐往城南望去,两个人心思相同,这时俱皆想道:“田彻人虽骄慢,常无礼於我,要论其能,可称智勇兼备。”
……
刘昱营中,望楼之上。
“虽然在城头泼水结冰,以克敌取胜此策,的确算是条让人意料不到的好计策,可是如此类策者,系出奇之策。出奇之策,可一用,不可再用。而下力大率、董宪等均已知晓了城头结冰,则底下来,他们定然很快就会作出相应的对策,或者立刻赶制防滑的鞋,或者干脆等到下午再打,又或者这两个办法一块儿用上,那么下一轮攻城的时候,田彻又还能如何应对?”
刘小虎这样问曹幹说道。
曹幹觉得刘小虎是不是有些高看自己了?自上望楼以后,刘小虎就一再地与他说话,一再地问他问题,曹幹是知道自己的能力的,他从来就没有守过城,这回攻城亦是他的头次攻城,他又哪里会能精通攻城、守城之道?可是刘小虎既然虚心请教似的,向他问了,——老实说,这滋味倒还是让他感觉挺不错的,他亦不能不作回答。
便想了一想,曹幹摸着短髭,答道:“田彻此策出人意料,这个人不仅武勇出众,智谋也有。但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就算得到了补充,守卒的数量亦远不如攻城之我军,守城的器械也没有太多,这是他硬件……,这是他先天上的不足。如果他接下来再要守城的话,他之前已经有两次出城袭击,以我看来,说不定他会再从藏兵洞里偷袭出来,做一次困兽之斗。”
刘小虎身上的香味一阵阵的扑鼻而来,曹幹非是毛头小子,当然不会因此就产生什么心思,可旁边有这样的香味闻着,也是沁人心脾。回答刘小虎问话之时,他转眼去看刘小虎,见刘小虎肤白秀丽,着男子衣袍,极是飒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的眼珠如似琉璃,多看两眼,仿佛就要使人深陷其中。曹幹不动声色的将话说完,然后把脸扭了回去。
闻得曹幹此言,陈直颔首说道:“既已知道了城头结冰,董宪必然就会鸣金收兵,然后做防滑之措,等到他下一轮攻城时,这地滑之策就不可再用之矣。守城之法就这么多,用冰地滑已是借助天时,出奇之策,田彻即使再有智谋,我也实难想到,他还能更有其它的甚么计策可用。想来想来,而今他唯一所能用者,还真是只有再一次的出袭此策了。”
刘小虎说道:“阿幹、姑丈,此策咱们能想到,董宪也会能想到。你们看,就在城下攻城诸部的后头,东西两段城墙俱有百余兵士列阵不动,彼等显然就是在防备田彻的。董宪已经对此有备,田彻他还会敢出来么?”
曹幹等人后来攻城的时候,对田彻的出城袭击就已有备,况乎董宪先是亲眼看到了一次田彻出席,又亲身感受到了一次田彻出袭,对於此者,他自是谨慎小心,戒备十分。
刘小虎的所疑,的确是个问题。
设身处地,换了是自己,面对敌人已经有备的情况,会还敢出城袭击么?刘昱、戴兰诸人自忖之,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不敢的。可他们不敢,就代表田彻不敢么?诸人却又谁也不敢下此结论。毕竟田彻前两次的出袭都是在想不到的时候,他敢於出袭,他说不定会有这个胆子。
董宪后阵,传出撤退的命令。
受挫的王贤、甄交等部一如攻城时的如潮,又是如潮,只不过攻城时是涌上,这会儿是撤下。
……
时近中午,从随军家属中挑出来服侍刘昱等的几个乡民、村妇送上饭来。
刘昱等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猜度田彻接下来的守城办法。
董宪没有撤兵回营,让撤下来的各部战士和后阵的战士坐地吃饭、休息,同时为防田彻出袭,在两阵侧翼和前边都布置了防范警戒的部队。刘昱等在高处看得分明,见董宪派了人回去营中,应是传下了什么命令,随即未久,他营中的随军家属、掳掠来的民夫便被组织起来,开始干活。虽然因为隔得较远,瞧不清楚,然刘昱皆能猜到,那必定是在防滑的铆钉鞋等物了。
刘昱等猜的不错。
董宪营中的随军的家属和民夫们,确然是在做铆钉鞋等物。
尽管是临时赶制,一则营中有原材料,再一个人手充足,又一个等到下午时候,天气转暖,城头的冰可能就会化了,铆钉鞋等物不需要做太多,故而制作得很快。营外的战士们吃完饭,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铆钉鞋等防滑的鞋子就已做够,民夫、家属将之送到了董宪前阵。
刘昱等又看到,董宪前阵的王贤、甄交等各部战士中,有一些脱下自己的鞋子,换上了给他们送过来的这些防滑的铆钉鞋等。
城东、城西的力子都等部的情形看不太清楚,城北更是看不到,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那里的情形必与董宪前阵的兵士一样,此刻应当都是在做防滑的预备。
已到下午,天气正暖时分,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陈直说道:“城头结的冰十之八九已经化了,就算没化,有了防滑的鞋,再上城头亦不惧矣。田彻此策,无非能多守上半日,且看待会儿再攻,他如何抵御!”
刘昱等人都点头称是。
不像刘昱、刘小虎、陈直他们这些出身右姓豪族的人,平时不用下地劳作,每天跪坐的时间较长,对於长时间的跪坐都能适应,曹幹前世不说,就他这一世,来到此间以后,又哪里能悠然悠哉的每日闲坐?因却不能适应长久的跪坐。跪坐了这么半天,他的腰就有点累,脚脖亦就有点僵硬吃疼,遂稍微活动了下,不小心碰到了腰上的伤,没忍住轻呼出声。
刘小虎问道:“阿幹,怎么了?”
“不小心碰到伤处了。”
看到曹幹捂着腰,刘小虎关心地问道:“要紧么?伤口崩裂了么?”
曹幹摸了摸,说道:“应是没有崩裂,不打紧。”
大婢黄妨粗壮,粗手粗脚的,刘小虎不放她的心,乃吩咐二狗子,说道:“取药来,你给曹郎看一看。”
二狗子应了声是。金疮药她随身带的就有,便从怀中取出装药的瓷瓶,她跪下坐到曹幹的席旁,探手来解他的袍带。曹幹岂会由她来解!推脱不掉,而又不好意思在刘小虎面前解衣,於是起身来,步至栏杆角落,自己把衣袍解开,将袍子撩起,露出了腰。二狗子转到他身边站定,举目看去,隐约看见,曹幹身上,除掉腰部以外,腹部等处裹缠的亦有粗布,缠来缠去的,不知缠了多少,二狗子惊呼说道:“你咋受了这么多伤!”
曹幹笑道:“看着有些吓人,实则都是轻伤。”
二狗子才十几岁,恰是情窦初开,仰慕英雄的年纪,起事前,她就喜欢听刘小虎说轻侠、豪杰的故事,起事后,跟在军中,更是喜欢这方面的事情。前几天攻城,曹幹先是阻击田彻,继而昨日又先登城头,那一面招展飘扬的红旗在给了董宪、刘小虎等深刻印象之同时,给了她也是极其冲击的震撼,此刻再见到曹幹身上竟然负了这么多的伤,对曹幹不免越发佩服。
她忽闪着眼睛,小声地说道:“曹郎,你可真厉害!”
忽然而来的一句赞许,让曹幹怔了下,他笑道:“我有啥厉害的?打田家坞堡时,东郡郡兵来救田交,大家引众迎击,大获全胜,这才是真的厉害。我等私下皆说,大家巾帼不让须眉。”
“什么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个词现下尚无,但是也好解释,曹幹说道:“巾帼,便是你们女子戴的头饰,须眉就是男儿。大家虽是女儿身,英姿过人,豪气干云,却就是男儿也要自惭不如的。”
“这还用说?大家平时也总对小婢说,我们虽是女儿身,可不见得就比男儿差。古时也是有过许多的妇人英豪的!只要我们敢做,未尝就不如男儿!”
说着话,二狗子屈身下去,蹲在曹幹腰前,解开了裹着曹幹腰伤的粗布,细细地看了几看,说道,“伤口确是没破,不过药小婢都拿出来了,就给郎君敷一敷吧。”把瓷瓶打开,想要倒药在手,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手缩回,却是缩回到袖子里,把手暖了片刻这才伸出,把药倒上。原来是她知天冷,自己手指凉,怕冻着曹幹了,故而把手先暖一下,再来给他敷药。
如此心细体贴,曹幹不禁心中一动。
二狗子把手捂暖,小心翼翼地给曹幹敷过药,再把粗布仍给他裹上,最后帮他把衣袍重新穿好。曹幹下揖行礼,与她说道:“多谢你了。”回到席上坐下。
他两人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大,刘小虎未能听清他俩说话的内容,但约略听到他俩好像是提到了自己,有心想问,然有刘昱等在,不好多问,遂就罢了,心道:“等回帐了,再问二狗子。”
未时末,随着力子都攻城的命令再次下达,董宪后阵,命令进攻的鼓声再次响起。
有了铆钉鞋等防滑物,再次攻城,王贤、甄交等各部战士士气已然恢复,仍如上午,甚有势不可挡之态。战事一起,就是排山倒海。甲士当先攀梯,负责掩护的弓手箭矢连射,助威的兵士们喊声震天。刘昱、曹幹、陈直、刘小虎等聚精会神,遥遥观战。
观未多时,刘昱诧异说道:“虽然上午守城时候,田彻大概有故意示弱,以诱王贤等部兵士登上城头,从而使他泼水结冰此策得用的可能,但这下午的守城,守御也增强的太多了吧?”
的确如此,比之上午时,城头上此时的守备力量增强了不止一个级别。
曹幹等人攻城之时,城头防御最强的时候,也差不多就只是这个程度而已。
陈直捻须说道:“看来昨晚田彻新招募到的壮丁不在少数啊。”
戴兰说道:“不止是壮丁,田彻昨晚肯定还拆了不少的城内屋舍,那横木、那砖石都要比咱们攻城时还丢得多!……你们瞧,你们瞧,那么粗的一根圆木,必定是不知谁家的房梁!”
云梯上的披甲勇士,固然是不怕箭矢,砖石亦不怎么畏惧,但整根的木头横着滚下来,却是不好闪避,一根又一根的滚木不要钱似的往下丢,攀梯的速度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阻滞。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每当攀城的战士快要接近垛口之时,便有滚木、大石丢下,使那似乎已然近在咫尺的垛口,一次又一次地变得遥不可及。
陈直数次转顾放置在旁边的沙漏,说道:“申时将尽,将至酉时,天快要黑了啊。”
再过半个时辰,夜色便将来临。夜色一至,除非打着火把攻,董宪等就只剩撤兵一途。
本是以为董宪今天大概率能够攻下南城墙的戴利惊讶至极,他惊讶到栏杆都不再倚,而是扶着栏杆,探头直往战场瞅,说道:“还以为董宪今儿个能打下南城墙,咋打了一天,居然连城头都不能再摸上去了?”
陪着曹幹等观战了整日的田武等小率,亦是惊奇。
褚豪呆头呆脑地说道:“咋觉得董从事的部曲好像还没咱能打呢?咱不管咋说,杀了田彻好几个宾客,昨天阿幹突到城头,也杀了好些守卒;这董从事的部曲虽披着甲,但上了城头,半点用处也没,只是被守卒杀,丝毫便宜没占着,下午打半天,又丁点成果没用,瞎逑耽误功夫啊他这是,让咱冷呵呵的吃一天风。小郎,早知道是这,我就不跟着你来看了!”
这话道出了田武等的心声。
你再是人多势众,你再是仗势欺人,到底有多强,能不能打?还是得战场上见真章。你要是战场上所向无敌,那受你欺负,也就忍了;可若你不能打,那你要再欺负人,可就没资本了。
望楼上诸人观战一日至此,各起心思之时,城东蓦然间传来了嘈乱叫声。
诸人急循声往城东去看,城东的全景看不到,能瞧见一角。诸人先往城头看,城头上并无异状,靠着城墙放置的云梯上也没异常,仍是战士正在攀梯;诸人乃再往城下看,远眺瞧见,是在城东的城墙边下,爆发了一场战斗,约有一二十人正在那里搅动厮杀。
曹幹最先反应过来,说道:“是田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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