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宪派来引领刘昱所部前往设伏地点的人,是曹幹的一个熟人,便是郝贺。

    郝贺不是一人来的,他也是外地人,虽然之前打过一次南成了,但仍不熟悉南成较远地方的地理形势,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本地乡人。南成的士民并非全都是“畏贼如虎”,除了避入城中的以外,亦有些许恶少年之流反而是主动投入到力子都军中,这两个本地乡人即是其二。

    到了刘昱营中后,郝贺问了曹幹驻区位置,先来见了曹幹。

    两下相见,郝贺甚是热情。

    他回答曹幹问他为何而来的问题,笑道:“今晚上不是要出营去设伏地么?我主动讨得的差事,来领你们去。寻思着先来见见你。曹大兄,前时一别,好多天没见面了,怪是想你的。”

    曹幹倒是纳闷他的热情,也奇怪他咋把“小郎”的称呼换成了“大兄”,——虽都是敬称,却是不同的感觉,笑道:“不瞒大兄说,我与大兄一见如故,这么些天没见,我也很是想念大兄,早就想再见见大兄,咱们再喝上几杯,只是这些天一直忙着攻城,未得时闲。”

    郝贺伸出大拇指,赞道:“曹大兄,说到攻城,前天你可真是了得,头个上了城头!那时,我和我边上的兄弟们,都为你喝彩,伸大拇指!后来见你红旗从城墙掉落,我等有无不为你捏了把汗。前天仗打完,我就赶紧就打听,打听得出你安然无事,我这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曹幹伸展了下手臂,笑道:“郝大兄,有劳你关心了,受了点轻伤罢了,不打紧的。”

    郝贺佩服地说道:“曹大兄,这几天攻城,你不但先登城头,还迎击田彻,杀了个他手下的那个猛士,四天功夫连立下两桩大功,这真是叫我……”他连连摇头,说道,“惭愧,惭愧。”

    他惭愧什么?话没有说清楚,但是曹幹却知他惭愧的来由。他所惭愧者是曹幹与郭赦之在董宪营中住时,他与那姓李的在与曹幹、郭赦之喝酒闲聊时,没少向曹幹吹牛,说他如何骁勇敢打,曹幹当时顺着他话,也没少吹捧他,而如今与曹幹的勇敢一比,他还真是得惭愧几分。

    曹幹也因此知了他为何热情及改称呼,依旧是神色从容,颇有荣辱不惊之状,只是把手拿起,摸起了颔下短髭,笑道:“大兄谬赞,我才是愧不敢当。打田彻那场,设若当时是大兄在场,我想就不仅是杀个部曲,而是田彻他都回不了城了,早被大兄你砍了人头,献给董从事了。”

    郝贺哈哈一笑,顾视远近,看到不远处颇是聚集了一些曹幹伙中的在战士们,皆拿着兵器,坐在地上避风,便问道:“曹大兄,战备都做好了么?”

    “只等出营了。”

    郝贺说道:“好,那我这就去见你们从事,领你们去设伏地。”便领着跟他来的那两人暂辞曹幹,去见刘昱。

    到了刘昱帐中,见到刘昱,郝贺把董宪出营的命令向他传达,又说道:“董从事严令,出营以后不许喧哗,设伏地距此约有二十里,务必要赶在天亮前到达。”

    与刘昱说这些时,郝贺挺胸凸肚的,刚才行礼也只是敷衍的一礼,这让刘昱觉得他很有点狐假虎威,懒得与他多说,就只点了点头,与陈直说道:“姑丈,咱们整军出营。”

    ……

    曹幹等出到辕门,整队之时,董宪营的辕门口也站满了他们部中的义军战士,不断的还有战士从其营中出来。都没有打火把,黑漆漆的一片,借助月光,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对方。尽管董宪有令,不许喧哗,可刘昱部三四百人,董宪部更多,除掉留守的外,这次出战的有近两千人,这么多人在一起,又非纪律严明的军队,怎可能没有声音?不断的有低语声四处响起。

    不过这里去南成县城颇远,这点声音,南成县城里边肯定是听不到的,也就罢了。

    队伍列成,董宪部先行,郝贺催促刘昱,叫刘昱带部跟上。

    曹幹部在最前,刘昱部居中,戴利部跟随最后,三部人马亦就开拔前行。

    董宪部在前一两里地,已然是瞧不清楚,只能瞧见黑黝黝的一大簇,时而有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的声音随风入耳。曹幹领着本部人马,跟在他们后头,上了官道,往北而行。

    郝贺从刘昱那里转了回来,仍和他同行。

    夜风甚冷,吹得曹幹衣袍作响,脚上的冻疮,因为刚在营门外站了多时,还没暖开,这会儿尚不痒,走起路来只觉疼。路被冻得硬邦邦的,鞋子的底不很软,不仅疼,还硌脚。

    官道两边本有道边树,但离城近处的树早被砍光了,有的是被城中砍的,有的是力子都部到后,义军各部砍的,或取暖用了,或用来作军械了,行在路上,往左右望去,一览无遗,尽是麦田。麦田也是黑黝黝的,看不清,偶有动静从田中传出,不知是老鼠,抑或是狐兔。

    一轮明月,远挂天边,夜空瓦蓝,寒风凛冽。

    前头、后头俱是脚步沙沙声,间杂着战士们的窃窃私语声。旗帜卷动,兵器碰撞。给曹幹以奇妙的感觉,既觉肃杀,又觉说不出的一种好似惆怅,又似温暖的感触。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是去打仗的,而且将会是一场硬仗,肃杀亦就算了,怎会觉得惆怅、温暖?琢磨了下,他估摸着,这大概是引起了他前世夜晚行车走长途时的记忆。

    将这奇怪的感觉丢到一边,曹幹往后看了一眼。

    四百来人的队伍不是很长,他看到,殿后的戴利部的后边,又有十来个人,——这十来个人是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边的。此是吸取前时从东郡到东海郡来时,有时夜晚赶路会有人掉队的这个经验,而作出的相应准备。今晚行军,如再有人掉队,便由这十来人负责收拢。

    曹幹收回视线,一边带队行军,一边和郝贺有一言没一语的说着闲话。

    正说话间,忽然后头传来几声叫唤。

    曹幹止步回顾,是有个战士没看清地上的路,被个小沟绊倒,摔了一跤。他这一摔跤,把边上的两个战士也给差点带倒。几个人你碰我,我碰你,他们这一什的队伍登时乱成一团。曹幹向郝贺告了个罪,赶过去,简单的几道命令下去,将这什的队伍重新整好。

    田屯、丁狗他们这什走在这个什的后面,因也暂停下来前进。

    曹幹整队的时候,听见田屯与他们什中的人说道:“打了四天城,歇没两天,又叫咱去打援,力大率、董从事太欺负人了!”

    对於此次设伏打援此仗的重要意义,曹幹今天与田武等说了,并且给自己本屯的战士们也都讲了,有些人能够理解,有些人不能理解,或者有些人虽能理解,依旧不满,田屯就是其一。

    整完队,等部队开始继续前行,曹幹放慢脚步,跟在田屯了他们这什人边上,一边走,一边笑与田屯说道:“田大兄,我不是给你解释过咱们为啥要去打援了么?”

    “小郎,你是说了,俺也没说你说的不对,但总是让人歇歇吧?连着打了四天南成,今晚就又去设伏打援……”他瞅了眼在前头不远的郝贺,放低了声音,又嘟哝说道,“还以为他们有多厉害,个个眼睛长到脑门上,结果攻城一天,还是打不下来,到最后还得让咱上阵。”

    曹幹想了下,问道:“田大兄,当初我们驻军在你里中时,你为何非要和狗子一起来投我们?”

    “活不下去了,只能投小郎,讨口吃的。”

    曹幹说道:“田大兄,你投义军,是因为你想要活下去,我和我阿兄他们起事,也是为了活下去。那你觉着,咋样才能活下去?是不是投了咱义军后,咱们就都能活下去了?”

    “这肯定不是。”

    曹幹问道:“那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咱人还是太少,人再多点,谁也不怕,谁都怕咱们,咱就能活下去了。”

    曹幹点了点头,说道:“人多势众,足以对抗郡兵,然后咱们大概就能活下去了。田大兄,你这话不错,但不全面。”

    “咋不全面?”

    曹幹说道:“你还记得攻城头天,我喊过的一句话么?”

    “小郎,哪句话?”

    曹幹说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田大兄,你知道这句话是啥意思不知道?”

    “小郎,你那天喊这句话的时候,俺听到了,俺是有点不明白,啥是救世主啊?”

    曹幹说道:“救世主,顾名思义,就是救这个世道的人。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世上,从来都是不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咱们要活下去,谁都不能靠,只能靠咱自己。田大兄,你早前在你们乡中时,有钱有势的人亦有,如那田交,是不是就是有钱有势?”

    “这还用说么?小郎!他要没钱没势,就没人有钱有势了。”

    曹幹说道:“你也姓田,他也姓田,我知道你们且是同宗同族,可是他帮过你、救过你么?”

    田屯啐了一口,说道:“帮俺个屌!比说帮俺了,俺去给他干活,他钱都不给够!”

    曹幹说道:“所以啊,田大兄,同宗同族都指望不上,你还能指望谁?要想活下去,只能指望你自己,只能指望咱们义军的兄弟们。这就是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的意思。”

    他顿了下,注意了下田屯和旁边也在听着的丁狗等人的表情,知道他们都听进去了,遂接着说道,“现下也是如此。田大兄,咱只能指望咱自己,那又想活下去,又不想打仗,这世上岂会有这么好的事?咱想要活下去,别的不说,最起码得有吃的、有穿的吧?不打仗,吃穿的东西怎么来?所以这仗啊,就像我今儿白天给你们说的,不是力大率、董从事强迫着咱们打,而是咱们为了咱们自己,为了咱们能活下去,不得不打!”

    “话是这么说,总得让人歇歇啊!”

    曹幹说道:“郡兵不让咱们歇啊!”说到这里,看了看丁狗等人,又看了看行军在周围的战士们,略微提高声音,说道,“他不让咱歇,咱就不歇!这回打援,咱人多,且是设伏,这场仗咱是一定能打赢的!打赢了这场仗,不仅南成就能顺势打下,而且费县咱也不难打下了!费县打下,力大率和樊大率就能连兵一处了,等到那个时候,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多了!我听过一句话,不吃苦,咋吃甜?咱今晚设伏,明天打援就是吃苦,吃了这番苦,往后咱就吃甜了!”见田屯不说话,便笑问他,说道,“怎么,田大兄,你莫不是害怕了?”

    “小郎你这是啥话?俺怕啥?”

    曹幹笑道:“一听说要打郡兵,怕自己打不过。”

    “小郎!俺田屯怕过谁?屌郡兵有啥怕的?俺不怕!再说了,这仗是跟着小郎你打的,小郎你又不是没来打,不上阵,你这不也来了?跟着你,俺也没啥可怕的。”

    丁狗接腔说道:“就是,只要跟着小郎,不管打啥仗,俺们都不怕。”

    丁狗、田屯投入义军的时间,虽然算来还不长,可是跟着曹幹,已经是打了好几场硬仗,每场仗,曹幹都身先士卒,都能有所斩获,他们对曹幹已经是充满了信任。田屯、丁狗“跟着小郎就都不怕”的话,确是他们的心里话。附近听到这些对话的战士们,无论是丁狗、田屯他们村的,还是曹幹、曹丰他们乡的,俱皆应声,都说道:“没错,跟着小郎,咱啥都不怕!”

    又有人说道:“小郎说的对,咱谁都靠不住,只能靠咱自己。这场仗,打就打吧!打时候,咱们都紧跟小郎,把这场仗打赢!”

    又有人说道:“打赢了,以后吃甜的,过好日子!”

    曹幹心中一动,想道:“两三千郡兵,听来的确强敌,战士们犯个嘀咕,这也正常。开战之后,若是能有个口号,大家都喊起来,当是会能起到提振士气的作用。”却是想到了他前世时,那支人民的军队,通常攻坚克难之时,都会有一句两句的口号鼓舞军心,他想道,“该喊个啥口号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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