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就是一场战斗,先提出条件便等于先出招。

    宁缺和叶红鱼很擅长战斗,他们清楚,先提出条件的人必然会在这场战斗中取得先手,所以都认为应该由自已先提出条件。

    “这里是长安城,是我的主场。”宁缺说道。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现在你们唐国的局势危险,金帐王庭的骑兵和我神殿联军,都还在你们的国土之上。”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关键之所以在,观主废了,掌教也废了,你哥听说也废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的底气在哪里。”

    叶红鱼说道:“书院情况应该更糟糕,二先生断了执剑的右臂,听说大先生和二十三年蝉现在还坐在轮椅里,至于你其余那些同门,我在青峡前看着他们受的伤,我知道他们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忘了我。”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问题在于,你不能离开长安,在这里你或者无敌于世间,但离开长安城,道门有很多人可以杀死你。”

    是的,新年之后宁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城,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通过阵眼杵借用惊神阵的力量。离开长安的他,虽然也是知命境的强者,但却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影响整个人间的程度。

    叶红鱼继续说道:“道门千万年,有如浩翰大海。虽然如今海浪之上稍显黯淡,但如果你想看,我随时能给你找出十个知命境。”

    如果她的言语没有夸张,这句话确实足够吓死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要知道某些小国,连一个知命境的修行者都找不出来。

    但这并不足以吓倒宁缺,他说道:“就算将来真的有一天。知命满地走,天启多如狗,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敢来长安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到不了观主的境界,那就是送死。”

    叶红鱼说道:“你会一生一世守在长安城里?”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结婚誓词的感觉,笑着说道:“如果真有那个必要,我也只好如此,好在长安城里有酒有肉有美人,不至于太过无聊。”

    看似是在争谁先提条件,实际上彼此把自己的筹码都已经摆到了桌上,宁缺不等叶红鱼继续开口,提议道:“或者划拳吧,这个公平简单。”

    叶红鱼秀眉微蹙。

    宁缺说道:“你是道痴。号称万法皆通,难道不会划拳?要知道划拳亦是胜负之学,最讲究精神气魄与算法……”

    未等他说完,叶红鱼问道:“什么拳?”

    宁缺说道:“吟荡拳。”

    叶红鱼问道:“这是什么拳?”

    宁缺说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

    ……

    没有任何意外,叶红鱼输了。她虽然是万法皆通的道痴,但在赌博这方面,绝对不可能是宁缺的对手。

    要知道宁缺自小赌到大,从渭城赌到长安,历经艰辛甚至是死里逃生才终于能够修行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赌铺赢钱。

    叶红鱼很愤怒。不仅仅因为她不喜欢输,更主要是因为她终于听明白了吟荡拳里的吟荡是什么意思,居然真的就是那个吟荡二字。

    宁缺解释道:“这是很有历史传承的一种文化,可不是想着要占你便宜。”

    叶红鱼深吸微寒的空气,春雨的湿意滋润着她的肺,让她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心想世间果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无耻的人。

    “神殿联军撤出清河郡,清河郡我们必须收回。”

    宁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叶红鱼神情不变,看不出在想什么,问道:“诸姓?”

    宁缺说道:“自然都要杀光。”

    叶红鱼依然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燕国把东北边军将士的遗骸恭敬送回,崇明太子来长安城请罪,于灵前跪拜一夜,我们便不再有更多的要求。”

    “再继续。”

    “为了表达我大唐的诚意以及和平的姿态,我们愿意退出月轮国,但葱岭要给我们,再就是大河国要获得永久中立地位。”

    “还有吗?”

    “没有了。”

    “想不想听一下神殿的条件?”

    “说实话,真不想听,因为书院和朝廷都不可能答应。”

    “但你最终还是要听的。”

    “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吧。”

    ……

    ……

    宁缺让叶红鱼换掉裁决神袍,说来有些令人感慨的是,梅园里至今还放着叶红鱼当年的换洗衣裳。

    二人走到雁鸣湖畔,顺着西面那片芦苇里的木桥,走到了街上,把院门前的柳亦青谢承运众人扔在了原地。

    在街上随便买了几个烧饼充饥,宁缺带着她继续向南城行去,路上看到很多扶着拐的百姓,还看到很多伤残的士兵。

    伤残士兵大多是从前线抬回来的,断肢断腿,看着很是凄惨,百姓则大多数是观主进长安那日受的伤。

    “满城尽是扶拐人。”

    叶红鱼说道:“唐国已经惨成这样,书院何必还要硬撑?”

    宁缺说道:“同样的画面,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读,在你们神殿看来,这么多扶拐的伤者,足以证明我们大唐已经快要撑不住,但在我看来,相反这证明了大唐依然很强,因为我们有能力把伤员从前线救回来,最关键的是,哪怕面对观主这样可怕的敌人,再普通的唐人也敢去和他拼杀。满城尽是扶拐人?不,在我眼里这些不是拐,这些都是刀,很锋利的刀。”

    叶红鱼没有再说什么。

    来到南城石狮巷口,宁缺停下脚步。巷口处有两株大树,一株不知道是什么树,另一株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正在春风里渐渐变绿。

    叶红鱼问道:“书痴走了?”

    宁缺说道:“她在书院里跟着大师兄读书。”

    叶红鱼说道:“若要问天道,岂能为情所困?”

    “前些天,我刚好思考过这个问题。”

    宁缺走到树下。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寻找着绿色的芽叶,却发现很困难。

    “先前我们看到这两株树在春风里变绿,但现在走到树下。却很难找到青芽。天道就像春意,只能远观,无法近看,而情之类的人间小物,则像是青芽。看到天意却无法捕捉天意,正是因为你不肯把身体低到尘埃里去,不肯把眼神放在这些光秃秃难看的树皮间,天道就是小事。”

    他望向叶红鱼,微微皱眉说道:“我没能看到青峡前二师兄与柳白战,与叶苏战。但你看到了,难道你的想法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叶红鱼想起兄长离开前说的那些话,沉默不语。

    “每个人的道都不同,老师的道是逆天之道,你的道又是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这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以前你想着要追上自已的兄长。成为道门里的强者,让你哥当观主,可是当观主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一样流浪南海数十年,连知守观都惶旎去,后来你要自已变成最强的,要超过你哥。那又有什么意思?你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会打架的两个人,同等境界里,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但你想过没有,我不可能成为夫子,你也不可能变得像观主那样强大,那么这么修行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叶红鱼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意思。”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有意义,就是为了有意思。”

    叶红鱼说道:“我活着就是为更强。”

    宁缺问道:“我也曾经无比渴望变强,因为那时候我要带着桑桑活下去,而且我想报仇,所以我有执念,但你自幼生活在知守观,然后去桃山进天谕院,最后进裁决司直至今日,一生顺畅,你心中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叶红鱼平静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原因,变得强大可以理解为某种本能,就像是蚂蚁看到两片青叶,它也想拿那片大的,修道之人,我对权力或者利益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但我始终喜欢站在山巅看风景时的感受。”

    宁缺想起当年,自已登山成功,在峰顶看到过的那片风景,其时星光如银,崖间流云盘桓,远处隐现几座山峰,美丽至极。

    “那种感受确实很不错。”

    他同意叶红鱼的说法。

    叶红鱼说道:“你没有杀李渔,难道不担心内乱?”

    宁缺看着街上神情平静的行人,说道:“你在长安城里有看到乱的可能?神殿在长安城里有很多探子,你应该清楚我随时能杀她,我只是暂时不想杀。”

    “究竟是不想杀,还是舍不得杀?”

    叶红鱼说道:“你不杀她,自然是因为她和金帐王庭之间的关系,先前你一直没有提到金帐王庭,看来你对北面早有安排。”

    宁缺说道:“没有任何安排。”

    叶红鱼说道:“神殿对金帐王庭有书院想象不到的影响力。”

    宁缺说道:“不就是长生天?去年路过荒原时,就觉得有些怪异,事后让人查了查,才知道原来这些年神殿一直在金帐王庭传教,说起来真是有趣,昊天那小样儿以为换个马甲,就没人认识了?”

    叶红鱼没有想到他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说道:“对北面没有任何安排,又拒绝神殿的好意,你们对金帐王庭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缺说道:“我对金帐王庭只有一个想法。”

    叶红鱼问道:“什么想法?”

    宁缺说道:“把他们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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