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患难

    秋欣然远远瞧见一个虎背熊腰络腮胡的大汉沿着山坡追了下来,他身材之健壮远远胜过了方才那个尖细嗓的假太监,便是寻常的武将也少有他这般高大的。

    秋欣然原本架着夏修言拖着伤腿走了几步,眼看着身后的人近了,身旁的少年终于暴躁地一把将她推开:“滚吧!”

    女孩一愣,见他转果真停了下来再不看她一眼,转身站在原地等着对方追上来。

    秋欣然略一踌躇,咬咬牙回过头继续往林子里跑去。

    “你小子倒有点骨气。”

    那汉子很快赶了上来,眼看着另一个人影跑远了,晦气地扭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左右那女娃不是他今晚要抓的人,只要这小子还在手里,这一趟任务就不算砸。

    心中虽这样想,但想起山洞里同伴那冷了的尸体,依然克制不住心火大盛。

    他冷笑着猛地揪起少年的衣领,一把将他掼在树上:“只可惜不自量力!”

    这一下没有留手,夏修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疼得他差点吐出一口血。

    身后一人合抱粗的树干簌簌摇动,落下满地的落叶。

    “小兔崽子,我叫你跑!”

    那汉子一圈抡了上去,夏修言叫他半拎在空中,偏过头堪堪避开,只感觉身后的树干都发出了断裂的呻吟。

    他抬手抓住对方拎着自己衣领的手,一使劲将自己从他手上挣脱开来,狼狈地落在地上。

    那人见他还敢挣扎,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紧接着飞身扑上去挥拳要打。

    他心中满腔怒火,一拳头下去,夏修言恐怕就能叫他打得没了半条命。

    谁知那拳头举在空中半晌没有落下来。

    躺在地上的少年勉力睁开了眼睛,才看见方才那已经跑远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竟又折了回来,手中抱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趁他们二人缠打之际,一下抡在了那壮汉的头上。

    她这一闷棍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手臂粗的棍子生生打折了,而跪在地上的人一声痛呼,竟还支撑着没有昏迷。

    他伸手摸了下后脑勺,月光下摸到了满手的血。

    这一下激发了他的凶性,秋欣然见他双目赤红,也吓懵在原地,手上还握着的半截棍子掉在地上,左右四顾却没有什么防身的兵器,只能又哆嗦着下意识拔下头上的银簪。

    可这簪子太小,握在手上恐怕还没一把匕首来的长。

    那汉子哪里会将这簪子放在心上,他踉跄起身,只将手一伸就已经握住了她的脖子,猛地一甩就将她摔到了树上。

    只听见重重的一声落地声,夏修言疑心这一下把她全身骨头都给撞碎了。

    他还叫那汉子按在地上,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手边一抹银光——

    那大汉将秋欣然抡在地上以后见她没了动静,回过身准备先来料理了地上这个小子,刚扭过头就见眼前银光一闪,“噗”的一声,利器刺破皮肉发出一声闷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没了进气,只徒劳地睁大眼睛,瞬间没了气息。

    夏修言将扎进他喉咙里的银簪用力拔了出来,瞬间对方喉管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对方像座山似的,轰然倒在了一旁。

    山间传来蝉鸣,一声长过一声,终于渐渐盖过了他的喘息。

    夏修言双手撑着身子爬起来,拖着条伤腿走到倒在树边的女孩身旁。

    她趴在地上,长发散开着,一动不动的像是已经没了生气。

    少年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久久不敢将人翻过来去探她的鼻息。

    方才那一下抡得太狠,他不禁回忆了一下那声动静,而小道童胳膊白细,稍一使劲就像能叫人折断。

    他挪了下步子,忽然一愣,低头看去,发现叫人扯住了衣衫下摆。

    “你要现在扔下我,可太不是人了。”

    趴在地上的人疼得直抽气,声音也哑得听不出人声了,好在还有动静。

    夏修言在夜色里无声地勾起嘴角撇开了目光,轻轻踢开了她抓住自己衣摆的手:“自己起来,要么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秋欣然相信以对方的为人确实干得出这种事情来,她心里暗暗将他咒骂了一遍,又在地上趴了许久才费好大功夫爬起来,站起来时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叫人拆碎又重新装起来一遍。

    夏修言半跪在刚倒下的尸体旁边,不知在翻看什么。

    这人的死相比第一个还要吓人,秋欣然远远站在树下,不再走过去了。

    等少年看得差不多,她才问:“接下来怎么办?”

    “回山洞附近去。”

    秋欣然疑心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回去。”

    少年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他从一旁捡了根粗木棍当拐杖,又吩咐:“去把他的弓箭捡回来。”

    他们从山洞里逃出来其实还没多远,今晚想靠自己摸出山是不可能了,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整,夏修言的腿伤也需要包扎。

    秋欣然一双桃花眼瞪着他,忍气吞声地将死人遗落在一旁的弓箭捡起来抱在怀里。

    这附近有水声,二人循着声音走了不久,果然很快就发现了山涧。

    夏修言将脸上的血渍洗干净了,又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中了箭的左腿包扎。

    所幸那一箭不深,未伤到筋骨,包扎后血很快止住了。

    但应当还是疼的,秋欣然在旁边见他给布带打结时,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可就这样,他也没吭一声。

    “你今晚看着还是很像将军的儿子的。”

    女孩盘腿坐在他对面,一手撑着下巴忽然说道。

    夏修言闻声看了她一眼。

    她却不接着说了,也抬起眼睛望着他问:“你刚才为什么叫我一个人跑?”

    夏修言缠绷带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反问道:“那你刚才又为什么回来?”

    秋欣然噎了一下,才慢吞吞说:“我现在年纪小,心太软了。

    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对面的人听了嗤笑一声。

    他伸手递了个东西过来,秋欣然低头才发现是她原先束发用的银簪。

    上头的血已经叫他用溪水冲洗干净了,月光下闪着银辉。

    她回忆起方才就是这东西一下刺透了绑匪的喉咙,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一言难尽来:“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她从地上随手捡了根小树枝,折成一段将披散在脑后的头发重新束起来,又变回了那个小道童的模样,完了还冲他歪头无声地炫耀了一下,十分狡黠可爱。

    夏修言心中一动,垂下眼心中升起个“她今晚若死了确实有些可惜”的念头来。

    现如今看这月色也不知是几更了,宫里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秋欣然百无聊赖地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不知比划什么,一边问:“要回山洞去吗?”

    “不回去。”

    “那你刚才……”秋欣然一愣,她本以为夏修言执意要往回走,是因为山洞夜里安全。

    “你想回去?”

    秋欣然赶忙摇头,那山洞里还有尸体,她自然不想回去。

    夏修言像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轻笑了一声:“你之前从没见过死人吗?”

    他说得显然不是那些寻常过世的人,秋欣然有些不服:“你见过?”

    夏修言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冬天的时候,迖越人有时会骑马夜袭村庄,他们抢走村里一年的收成,再掳走年轻的女人,一把火烧了村子。

    村里的男人就套上绳子拖在马后,半路将尸体抛下,扬长而去。

    第二天戍边的将士帮忙去找尸体再运回来,若无人认领就聚在一起一把火烧了。”

    秋欣然大概是很难想象那个场面的,她艰难道:“我听说自从夏将军去后,琓州太平了很多。”

    夏修言喃喃道:“西北太大了,一个琓州城守不住一片西北。”

    在宫里他从没跟人说过这种话,不过跟秋欣然可以,因为他说完,对方就一脸茫然地问他:“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夏修言看她一眼:“方才那两个里其中一个是迖越人。”

    秋欣然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们给绳子打结的手法是迖越人常用的。

    迖越人擅长骑射和肉搏,方才死的那个用得也是迖越人摔跤的手法。”

    “在你药里下毒的也是他们?”

    秋欣然又忙问,“对了,你把术儿怎么了?”

    “术儿是谁?”

    “就是花木房的那个小太监,每日来你宫里给花木浇水的那个。”

    夏修言一愣:“那些话是你教他说的?”

    “什么话?”

    秋欣然也叫他问得一愣,“我只叫他把盆栽送回去,想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药里叫人下了毒。”

    夏修言脸色很差,他自然听出那小太监话里的意思,之后还特意叫人去打探了一番他的身份,结果手下回来禀报此人并无什么特别的,几天下来也没见他与什么人有暗中的来往,夏修言今晚这才扣下他准备将他身后的人引出来。

    秋欣然见他满脸山雨欲来的神色,心中一惊:“你不会当真将他怎么了吧?”

    “我将他杀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秋欣然听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一时接不上话来,只能愣愣看着他。

    夏修言又接着说:“你以为宫中死了一个小太监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吗?

    你知道这宫里悄无声息地死过多少人吗?”

    他冷冷道:“你是有些小聪明不错,但这地方,死得最快的往往就是那些自认有些小聪明的人。”

    秋欣然叫他一番话给训住了,毕竟从小到大她实实在在没叫人这么教训过。

    她下意识要辩驳,但发现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不假,她今晚跑去瑾和宫找他的时候,就是满心满眼的后悔,若是术儿因为她的自作聪明而丢了性命,那她难辞其咎。

    “所以你究竟把他怎么了?”

    她气恼道,因为心虚倒带出几分撒娇的语气来。

    夏修言撇过头不搭理她,秋欣然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术儿的性命应当是无恙了,顿时松了口气,挪了点位置到他身边也靠着树干坐下了。

    她往边上一坐,夏修言便立时有些嫌弃地皱皱眉,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秋欣然好笑道:“干什么呀?

    你不冷吗?

    我又不挨着你。”

    她刚说完,一阵夜风吹过,夏日白天酷热,夜里却还有些凉,尤其是在山里,风吹来更是带点萧瑟。

    夏修言或许也觉得她一个姑娘家都不在意,自己却这般躲躲闪闪倒像是落了下风。

    他瞥了眼过去,余光见她似乎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上去已困顿极了,像是某种温和无害的动物。

    他顿了一顿,终于又将身子往回侧了些,今晚第二次冒出了这个念头:她今晚活着于他来说倒不算坏事,若只有他一个人,这夜里着实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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