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去祭拜前朝的梅妃娘娘。

    颜鸢真诚地凝望着宋莞尔。

    ……

    宋莞尔彻底怔住了。

    这与她料想中的局面不一样。

    早在祭祀之前,她就已经收到过风声,颜鸢时常在梅园附近逗留。

    那时婴童鬼哭的传言还没有散开,和梅园有关的还只有那个关于前朝的梅妃的传说,颜鸢虽入宫时日不短,却未曾真正亲近过圣驾,她去梅园的目的其实昭然若揭。

    她早就得了消息,却没有立刻发难,而是特意让人在宫中重提梅园旧事,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很快宫中关于梅妃的传言愈演愈烈,紧接着蓝城白骨坑事发,所有的一切都发展得远超她的预计……

    却没想到她刺出的刀,反而把颜鸢送进了乾政殿。

    再后来,便是此刻了。

    宋莞尔心绪难平,定神许久,才勉强开口:“皇后娘娘说笑了……”

    “没有说笑。”

    颜鸢的声音软绵绵的,却透着一股不易为人觉察的肆无忌惮。

    “本宫就是去梅园祭拜梅妃的。”

    宋莞尔的呼吸骤然停顿。

    她心中惊涛骇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太后与楚凌沉的脸色。

    在开口之前她已经在胸中预演了无数次,她想过颜鸢会矢口否认,也想过颜鸢会顺着她给出的台阶,说自己是去赏秋看风景。到那时她多问上几句,根本不需当庭逼问,太后与圣上便会心知肚明。

    可谁能想到,颜鸢竟然承认了是去梅园祭拜梅妃。

    这怎么可能呢?

    眼下太后与圣上俱在,她怎么敢?

    既然如此……

    就不能怪她顺水推舟了。

    宋莞尔深吸了口气,脸上维持着讶异的表情,轻声道:“恕臣妾愚钝,皇后为何要去祭拜梅妃呢?”

    颜鸢悠悠道:“自然是向梅妃祈求,请她保佑本宫能够尽快顺利侍寝伴驾啊。”

    楚凌沉:“……”

    颜鸢并不理会楚凌沉的目光。

    她便望向宋莞尔:“梅城旧事未过,佛骨塔的长明灯才引燃,本宫还在风波之中泥足深陷,栩贵妃你提这些事情……”

    颜鸢对着宋莞尔轻轻叹了口气:“让本宫有些难堪啊。”

    此时花园里寂静无声。

    不止是宋莞尔,就连太后与楚凌沉也都沉默着望向颜鸢,路过的宫女太监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宋莞尔慌忙道:“娘娘恕罪,臣妾并不是……”

    颜鸢淡道:“哦?没提么?”

    宋莞尔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哪里敢提那两桩事?

    太后和皇帝两人联手绞杀的乱臣还尸骨未寒,她就算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触碰这禁区。

    她不过料定颜鸢也不敢轻易触碰这些事,想借题发挥一下,暂压颜鸢一头而已,岂料颜鸢竟然疯了一般自曝其短。

    宋莞尔慌道:“皇后娘娘明鉴,臣妾并无这般意思……臣妾……”

    颜鸢轻道:“你说你并无这般意思,可本宫却有这般惶恐,唯恐自己的言语有失,让圣上与太后为难,因而现下十分害怕。”

    她的声音轻和柔软,言语间还透着淡淡的苦恼。

    楚凌沉:“……”

    楚凌沉低下头,嘴角勾起了微许弧度。

    宋莞尔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她虽长在边陲,却生了一颗七窍玲珑之心,说话做事都恰如其分滴水不漏,她若存了心想要欺负人,能在温言软语之间让人坠入深渊。

    她初入宫时,宫中也并非没有太后看中的妃嫔,却陆续被她以这样的手段无声无息地捂住了口鼻,最后都郁郁退场。

    而如今她显然是遇到了个克星。

    她素来讲进退章法,却偏偏遇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狠角色。

    颜鸢显然是在掀桌子比狠劲儿。

    路数全然不对,效果却颇有意思。

    宋莞尔吓得遍体冰凉,她生来便会审时度势,岂会不知眼前的局面已经彻底攻守易形?

    她吃力道:“臣妾岂敢妄议朝政,臣妾……”

    颜鸢道:“哦?所以你不敢碰蓝城与佛骨塔,而是专程提的梅园啊。”

    花园里再没有别的声响。

    宋莞尔求助的目光飘向楚凌沉,却发现楚凌沉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而太后……

    太后的眼里已经升起了疑窦。

    绝望笼罩着宋莞尔。

    她思量再三,终究从席上站起了身,跪在颜鸢面前。

    “臣妾知罪,请娘娘责罚。”

    ……

    宋莞尔跪在地上,脊背僵直。

    花园里悄无声息。

    又过了许久,太后的声音才悠悠响起:“既是知罪,便该受罚。”

    太后的目光掠过宋莞尔的脸,不动声色道:“哀家记得栩贵妃的家便在西北边陲,想来距离安定城也不远,既是一水同源,栩贵妃不如也去佛骨塔抄抄经文吧。”

    宋莞尔脸色铁青,又朝着楚凌沉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惜依旧未得到回应。

    她只能绝望俯首:“臣妾认罚,多谢太后开恩。”

    颜鸢:“……”

    太后的目光又落在颜鸢身上,眼里浮起嗔怪:“至于你,当真糊涂。”

    颜鸢闷着头走到太后席前,默默跪下。

    各打五十大板么?

    她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哭一场试试?她可不想再回佛骨塔抄经了。

    “终究是日子太闲了,才会听信传言,哀家便赏你一些事做。”

    太后看着颜鸢悠悠道:“下月便是哀家生辰,哀家罚你主理生辰宴,够你忙活一阵子了,你可有异议?”

    颜鸢愣了片刻道:“没有。”

    宋莞尔的眼里闪过怨毒的光亮。

    她的指尖深深抠进掌腹,费尽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太后的寿宴向来隆重,需要调度倾城之力,举国进献,这其中又有多少利害关系?

    这哪里是罚,这分明是天大的赏赐。

    太后不是罚了颜鸢办差。

    而是在放权、是在赏利、是在赐她扎根帝都城乃至整个朝野的人脉!

    那些明明是她谋划许久才得到的东西……

    她心中怨恨,每一次呼吸都刺痛无比,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楚凌沉身上,楚凌沉是天子,他绝不会给颜家这样一个天机的。

    太后又望向楚凌沉:“皇儿可觉得有何不妥?”

    宋莞尔满怀着希望望向楚凌沉。

    此时楚凌沉坐在席案之后,脸上的神情少有的宁静,目光中噙着安然的专注,就这样隔空看着……颜鸢的背影。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脸上是带着笑的。

    他淡道:“并无不妥。”

    宋莞尔的心在这一瞬间堕入冰窖。

    她知道,她恐惧已久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

    宴席结束时,时辰已经接近午后。

    颜鸢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埋着头走得飞快,楚凌沉便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就像是一只懒散的狼,慢慢悠悠地跟着自己的猎物。

    颜鸢觉得脊背快要着火了。

    她不得停下脚步,等着楚凌沉走到自己的身侧,然后告诉他:“圣上,臣妾想要回望舒宫,与圣上并不同路。”

    楚凌沉淡道:“未出慈德宫,便是同路。”

    理是这个理没错。

    颜鸢深吸一口气道:“就是因为在慈德宫,所以更需避嫌。”

    她心中焦灼,眼看楚凌沉的衣袖都要挨上她的,她默默地挪远了两步路,再看看,感觉还是不够,又挪远半步。

    楚凌沉:“……”

    她似乎又变回了泥鳅。

    在太阳底下缩头缩脑,只想往墙根的阴暗处钻。

    她越是如此,他胸口越发激荡起郁促的涟漪,这涟漪悄无声息,却让他做了他自己都未曾打算的……无聊的举动。

    楚凌沉身形一转,拦住颜鸢的去路。

    他把她堵在墙根阴影里,用身体挡住她更多的光亮,果然看见了颜鸢的眼眸覆上了一抹恼怒的光。

    楚凌沉满意得很。

    他居高临下,嘴角勾起讥诮的笑容,悠悠道:“早上不是还在追问侍寝之事,怎么,现在就要避嫌了么?”

    绵长的声音。

    透着一股慢条斯理的恶意。

    颜鸢深吸了一口气道:“侍寝是侍寝,避嫌是避嫌。”

    楚凌沉淡道:“有何分辨?”

    颜鸢咬牙道:“有命和没命的区别!”

    熟悉的恶气又堵在胸口,颜鸢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

    “圣上这样玩弄臣妾,可什么意思?”

    “蓝城旧事已经把你我捆到了一条船上,早就荣辱与共了。”

    “还是圣上以为,太后真对我青睐有加,不会轻易对我下手吧?”

    颜鸢越想越气,胸口上下起伏。

    今天这顿吃不饱的鸿门宴,她没有吃亏实数侥幸了。太后何其敏感多疑,她刚才完全是被这狗皇帝的套路绕晕了,才会阴差阳错赐了她这桩差事。

    楚凌沉这暗度陈仓的玩法,玩一次也许有用,玩第二次,太后真误以为他们情投意合了怎么办?

    她本来就只剩下半条命好。

    一不小心就真凉了!

    颜鸢怒气冲冲。

    楚凌沉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所以你方才……只是因为怕太后起疑?”

    颜鸢不明所以:“我方才怎样?”

    楚凌沉:“……”

    颜鸢:“???”

    楚凌沉目光微垂,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道:“所以,在太后与孤之间,皇后是选择了孤么?”

    颜鸢咬牙切齿:“陛下以为呢?”

    楚凌沉与太后,于她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若选了太后,就不会跟着他走出花园,她会找个理由留在慈德宫,趴在太后的膝盖上擦一擦眼泪。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他堵在暗处,气得只能磨牙。

    他们还在慈德宫没有出去,往来都是太后的眼线,她豁出去性命有心想要帮她一把,就换来这狗东西这回报!

    颜鸢恶狠狠瞪着楚凌沉。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最终退开了半步距离。

    阳光便落在了两人的中间,照亮了颜鸢的眼睫。眼睫落了点点灰尘,她眨了眨,少有的笨拙迷茫。

    楚凌沉忽然发现,自己被取悦了。

    洛子裘曾问过他,何以对颜鸢格外苛刻,他想过是因为颜鸢,后来发现其实并不然。

    他对颜鸢的恶意,像是与生俱来的。

    看着她气得鼓成球,狼狈得丢盔弃甲,看着她抓狂得丢下斯文的面具,露出锋利的犬牙,这一切都让他觉得甚是有趣。

    他有种无法言语的快感。

    就连她想晒太阳,他都想伸手挡一挡。

    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她痛快。

    见她生气,他便畅快。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心中的狰狞有增无减,他微微向她俯身,一字一句轻声言语:“颜鸢,是你自己选择的我,就不能反悔下船。”

    他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否则孤会让你,求死无门。”

    阳光下,楚凌沉的眼瞳中寒潮涌动。

    颜鸢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她其实并不畏惧这样的眼神。

    在她还是宁白的时候,她于沙场上见过搏命的敌人,于雪原见过围猎的狼群,它们每一双眼睛都带着图穷匕见的杀气,孤勇而专注。

    而如今面对楚凌沉的目光,她的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

    当年他是否也曾这样,邀请过宋莞尔上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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