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一般的江陵城中,有一位背着两柄长剑的年轻人抱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少女,一只手抬着她的脖颈,另一条手臂扛着她的大腿,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疾驰,踏得青石砖噔噔作响。



    街道两旁门窗紧闭许久,压抑颇深的家户,听见街上的动静,不知是敌是友,悄悄透开窗户,露出一丝缝隙,而后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想知道到底何人敢在这大战一触即发之时抛头露面。



    但少年青涩的面孔让人心中不免一惊,更何况他还背着两把剑,想必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让人不免浮想联翩。



    有人在暗处骂骂咧咧地低声说道:“不知好歹的家伙,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不就好了?非要在这个时候乱跑,要是被前来刺探的敌人注意到,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江陵城之所以家门家户都缩在屋里,是因为在一年以前,刘草被朝廷派出的人间境刺客袭击后,他便整日忧心忡忡,若是和平时期那倒还好,不用担心朝廷会派人潜入江陵城,大肆杀戮百姓。但在这风雨欲来之时,若是有人潜入江陵城中,与城外虎视眈眈的朝廷大军里应外合,恐怕江陵城就凶多吉少了。而此时若是有人在空无一人的城中街道行走,立刻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巡逻的将士们显然是认得林旦的,并未对其多加阻拦。



    除去冷嘲热讽的百姓之外,还有不少心善之人忧心忡忡,在窗户缝背后看向林旦,低声叹道:“看,那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姑娘呢,一动不动的,会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城里如今可没有药铺还开着门呢,也不知他要去何处求医。”



    身旁的小孩子牵着手,说道:“荆安府还敞开着呢。”



    “可荆安府哪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去得了的地方,江陵城变天了。”



    以林旦的本事,想要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并非难事,但此刻的他压根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喜欢管闲事的百姓。



    此时在街上狂奔的林旦无比憎恨自己,为什么当初不跟着赵清毓再多学一点医术,不然也不至于此时连自己的徒弟昏迷了都不知缘由。



    风吹过,树叶沙沙宛若歌吟,冬日难得的阳光下,两人交织的影子在地上重叠,没有缝隙。



    转眼间,林旦已经抵达了荆安府。



    虽然他此时已经精疲力竭,身体内每生出一丝气,便毫无顾忌地灌输给唐荟,但对无底洞一般的唐荟来说,这无异于杯水车薪。



    林旦心中十分清楚,此时必须要南安立刻出手,唐荟方才有一线生机。



    来不及招呼下人开门引路,只见林旦一脚踹开大门,力道之大,连铁木所制的大门都出现了一丝裂痕。吓得门后的下人瘫坐在地,不敢直视来者的双眼。



    就在这时,林旦体内最后仅存的一点力气已悄然无踪影,眼前一花。



    等到他的视线再清晰过来时,已经临窗坐在一把绣花椅上,眼前之人正是南安。



    林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抵达的南安所在的房间,但此时见到南安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不过当他看见躺在床上的唐荟后,双膝代步,跪着走到她身旁,将手放在她的脖颈之下。



    见此一幕,南安并未说话,而是走到桌边,用火炙烤一只小兽模样的镂空铜香筥,而后一阵青烟从镂空中飘荡而出,逐渐弥漫整间屋子。



    见唐荟体内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后,林旦这才将手从她的脖颈之下抽离出来。



    但他依旧是跪立的姿态,面朝着南安。



    “请你救救她。”林旦低头喊道。



    林旦不止一次在书上读到过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样的话,但此时他并无选择,自己没有比这双膝更珍贵的东西了。



    南安将歇斯底里的林旦扶了起来,依旧是坐回了临窗的那把椅子上。



    那里也是熏香最浓郁的地方。



    而后她缓缓说道:“放心吧,唐荟姑娘暂时不会有事了。虽然不知为何她突然陷入昏迷,但我关闭了她体内各处窍穴,让她暂时血气不通,虽然只能维持一会儿,但也足够了。”



    当林旦一脚踹开荆安府的大门后,南安听见动静便赶了过来,原本以为是有敌人越过城门来犯,但行至门前时,才看见晕倒过去的林旦,以及被他死死抱着的唐荟。



    她看出来唐荟体内的不对劲,立马用折扇的鸢尾在唐荟各路窍穴之上点了数下,关闭了血气的流通。



    而南安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一手,不仅救了唐荟的性命,还拯救了林旦,否则唐荟体内的无底洞将会把两人都给吞噬掉。



    虽然南安替唐荟检查了身体,知晓了她体内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过她不理解的是,无论是体内还是体外,唐荟都不像是受过伤一般,为何会突然气短?



    于是南安又问道:“唐荟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林旦面相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只能察觉到唐荟体内气息衰竭,并不知道唐荟究竟是怎么了。



    先前林旦醒来后,第一时间便是将手放在唐荟的脖颈之下,南安虽然好奇,不过并未这在紧要关头问出这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南安只好先安慰林旦道:“不用着急,有我在,唐荟姑娘会没事的。”



    林旦点点头,此时他体内的青山正在飞速重建,他需要压榨自己的潜力,只因此时羸弱如一只小猫的唐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在这苍茫乱世之中,唐荟无依无靠,唯一的亲人只有自己这个糊里糊涂的师傅而已。



    虽然林旦从小便无父无母,只有赵清毓一个师傅,但也正是如此,林旦心中对师徒这一层关系的观感颇深,比常人眼中的血缘亲人更为深沉。



    但南安还是说出了唐荟的状况:“她不仅双肩上的命火已经熄灭,头顶的那一盏也摇曳不止,我虽然关上了唐荟姑娘的窍穴,不过……”



    林旦苍白嘴唇微张,说道:“不过什么?”



    南安直言道:“不过唐荟姑娘能否醒来,还得看她自己。”



    林旦不解,难道唐荟会心甘情愿去死?



    南安看见林旦脸上写满了困惑解释道:“我先前所说唐荟姑娘最后一盏命火摇曳不停,想必已经是半只脚踏入阴曹地府了,而在那之前,一定会有灵魂脱离肉身的环节,但魂体摆脱肉体束缚之时,尘世的喧嚣与烦恼便会顷刻间消失无存,因此阳寿已尽之人不由自主地会心甘情愿跟着鬼差回到地府中去。”



    但看见林旦脸上满是疑惑,南安笑道:“这些都是江湖术士的话术,若是林公子不相信世上有鬼神的话,可以理解为唐荟姑娘就是失魂落魄。



    精神负担不起肉身的提升,而身体达不到要求后,自然也就承载不住境界的飞升,因此才陷入昏迷之中。更何况,匕首料峭上的气运,此时应该在唐姑娘身上吧,这无异于一道催命剂。所以现在我也只能锁住她的全身经络穴位,阻拦血气流动,暂缓肉身的自我提升。但到底好何时才能醒转过来,我也说不准。”



    林旦点点头,他并非不信鬼神之说,而是觉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太过空洞,若真求神拜佛便能挽救自己的徒弟,那即便让他长跪苦求神仙保佑也是心甘情愿。



    林旦到底还是翩翩少年郎的年纪,活力十足,体内缺漏的气很快便补足,随后也恢复了精神奕奕的模样。



    这时他不禁又想到师傅赵清毓,虽然自己跟随赵清毓在青白山上住了多年,也学了一些医术皮毛,识得一些草药和偏方,但他从未亲自操手过治病救人,甚至连制作成药,也只是替赵清毓研磨草木。



    这倒不是林旦不愿意学,而是赵清毓并不愿教他,只是掏出草木经,以及各种医道经书给林旦,让他自学。赵清毓本身就不精于医术一途,在她实践过程中,自己心中还有许多疑难杂症,无从下手,无处解答,因此不想让自己误导林旦。



    暂时放下心来后的林旦,瘫坐在绣花椅上,看着身旁不停飘出青烟的镂空小兽香筥,细闻一番后,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向南安问道:“这是什么香?”



    正在努力思考对策的的南安,随口无心地答道:“这是昔日师傅教我制作的,是皇室专用,拿来宁神的香薰。”



    在听到皇室专用后,林旦便打消了心中的猜测,原本他以为这香薰与赵清毓平日里爱点的香薰一样,不过师傅近二十年没下过山,怎么会皇室香薰的制法?



    片刻后,南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苦着脸看向林旦,向他问道:“林公子,你方才为何将手贴在唐荟姑娘的脖颈上?”



    她当然看出了这并不只是林旦关心心切,而赶去看望唐荟,其中定然有所玄机。



    而林旦也并未糊弄过去,毕竟唐荟的性命还得要南安来挽救,于是他直言道:“这是师门中的一门功夫,可以暂时续一下命。”随后他指了指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模样,“但是你也看见了,续命这种事情还是太难了点。”



    南安点点头,她并不会责怪林旦,问他为何不再挽留一下刘老太爷的性命,替他续一口气,因为刘老太爷死活与否对她来说毫无价值。



    她只是好奇心起而已,对南安而言,天底下各式各样的修道经书,武功秘籍她或多或少都见识过,甚至大部分都熟稔于心,但林旦这一手功夫她倒是前所未见,心中不免好奇。



    “林公子,你能教我这门武功吗?”南安嫣然一笑。



    此言一出,倒是林旦犯起了难,这是赵清毓的独创武功,他不愿不顾师傅的意愿就流传到江湖之中,但若是自己拒绝,那眼前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会不会一气之下不救唐荟了?



    见林旦万般为难的样子,心思细腻的南安体贴善意地松了口,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林公子不必挂怀,但林公子你若能教,那便是最好,就算不教,我也会尽心尽力地救治唐荟姑娘的。”



    林旦脸上藏不住情绪,长舒一口气后说道:“实在不是我不愿教,但这是师门相传的武功,我怎么能够越俎代庖,绕过师傅她老人家的意愿,将这门武功外流呢?还请南安姑娘多多包涵。”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南安撇了撇嘴,像是小女孩一般别过头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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