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祸根

    这一年确实是大周时局最为复杂的一年,岭南饥荒,君主易位,叔叔杀了兄嫂,抢走了侄子的皇位。【小说文学网】

    百姓大多都在云里雾里,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不知道是他掩饰的太好,还是因为百姓从来都不在乎这天下究竟是谁的主人,处于底层的人永远都是这样,哪怕身居高位的人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只要他没能影响自己庄稼的收成,都没什么可议论的。

    也许华昌王真是参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胆大妄为,用强权和魄力压倒原来的政权,不留一丝情面,哪怕骨子里还流着同样的血液,哪怕年少时也曾并肩纵马,赋诗作画,也抵不过权力的诱惑。

    更何况,他的某些措施也的确做得不错,民间胆敢有人议论他的位子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尽管这样的决断更惹人怀疑,可百姓毕竟都是惜命的,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哪有什么仁人志士去唱反调?

    而今就算沈兼还没有登基,除了各郡县还有少数地方军队处于观望态度,众人都已然将他奉为了天子,广陵城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登不登基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而那些因冤而死去的人们,都在史官们颤抖的右手中变成了永远的秘密,无论是尊贵无比的帝后太子,还是各宫冤死的宫人,都随着厚重的史书飘散而去,最终掩埋在历史的黄沙之中,但这一切还只是此刻,并不是永远。

    有些事情,谁知道呢?

    这是一场华美的宴席,华昌王高坐于主位之上,底下众臣都有些战战兢兢,坐在上面的突然换了一个人,实在是让人有些不习惯啊。说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老臣也并不剩下多少,都被他的心腹替上了,看来这局势已经是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在大行皇帝去世不久的时候大开宴席,众人这饭吃的实在是有些心慌,生怕新主子是在试探自己是否忠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其实华昌王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只是想开场宴席庆祝庆祝罢了,即便现在已经是至尊无上的地位,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为了这个位子,他谋划了二十多年,他下的每一步棋,全都是为了今天。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才想要去争夺,一旦得了手,便会寝食难安,昨天夜似乎梦到皇兄前来索命,揪着他的领子大喊狗贼,夜半惊醒,衣衫尽湿。

    而今依旧安然的坐在本不属于他的位子上,脸上带着挑不出错的笑容。

    唯一有些特别的是他身边的人,看起来是个清高又孤傲的美人,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手绣三重衣,倒把整个人衬的矮了不少,可容貌还是没话可说的。

    底下的大臣都没有见过这名女子,只有右副都御史司徒贤默默地低下了头,好像想把自己藏在桌子底下似的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走运还是背时,两个女儿先后麻雀变凤凰,大女儿现在行踪不明,二女儿却跟着乱臣贼子吃喝享乐,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知道同样的父母,为何会生出这样性格迥异的女儿。

    也算是拖了司徒梅的福,他保住了头顶这个不算稳当的朱砂帽,可司徒兰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不担心的。这几天来派人四处寻找她的踪迹,也终究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想到这里,司徒贤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司徒梅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平时跟着学了些礼仪,可也不算如何标准,也不知道华昌王是突然换了胃口,还是觉得新鲜好玩,倒对这个不懂礼节的女子宠溺万分,自从她留在他的身边,就没有离开的那一刻。

    “可有合胃口的菜,本王让御厨多给你做些。”

    司徒梅娇羞一笑:“我要是都喜欢,王爷要御厨全做了不成?”

    “只要美人喜欢,全做又何妨?便是要这天下,本王也愿意双手奉上。”华昌王本人也一向是个不拘礼节的人,平时在军营中也威严惯了,旁人都不敢说什么。

    下面的人反应也确实很平淡,人家主子干什么,可不管他们的事,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万事大吉了。

    可终究还是有人看不下去的。

    那个人就是霍太傅。

    因为自己女儿的事情,他对这个人本就恨意滋生,在宴席中如坐针毡,此时听了这样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语气,顿时怒火中烧,噌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华昌王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眼神中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爱卿这是在干什么,是座位不够舒坦吗?”

    霍太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些,却还是忍不住激动道:“王爷愿意把江山当做儿戏拱手让人,臣管不了,可臣实在是为清秋感到不值!她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你竟然把她……把她送到……”

    华昌王执起了司徒梅的手,状似无意的摆弄她的指甲,嘴里不甚在意道:“本王召你前来,是让你好好吃饭的,不是让你提这些事情。好好坐回去,本王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霍太傅看了他那满不在意的样子更是生气,再没了以往的敬称,出口便道:“秋儿之前的事情一直都瞒着我,如果我一早知道,定不会让她跟着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为她安排了最好的去处,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她了。我告诉你,我女儿就是我女儿,哪怕她再傻再蠢,也轮不到你这种人渣去践踏!”

    听了这近乎豁出去的话,华昌王忽然转过了脸,静静地看着他,“爱卿可真是有胆,不如再说一次?”

    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霍太傅也没有顾忌了,他本就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忍了那么久,却怎么也抵不过自己内心的煎熬,明明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却还是那么喊了出来。

    “沈兼!你前谋杀先帝,后诛杀皇后太子,谋朝篡位,罪当五马分尸!”霍太傅挺起胸膛站在侧边,却如同站在天地中央,像是从眩光中升起的神像,那一瞬间似乎有长风吹过耳畔,寂静无比。

    此时满座数百人全都变得鸦雀无声,这位已经不算年轻的霍太傅霍方,果真如他的名字一样,方正不阿,当着满座王公贵族的面,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那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伟大两个字。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个敢于说真话的臣子,他两边的发鬓已然衰白,衣衫上下服服帖帖,没有一点褶皱,眼神正如高悬明镜,直直看向台上那个人,原来这世间总有这么一种人,直面天下,无所畏惧,哪怕面临着生死的考验,也不曾退缩。

    也许是他也觉得他说的话很对,也许是根本没有当一回事,华昌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反驳,任由他说出了这辈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我霍方一生忠于大周,忠于天耀帝,宁愿一死做先帝的鬼!也不愿意做你这种乱臣贼子的狗!”

    他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那样沉重而又响亮,不知道激起在场多少波澜,有人感到羞愧难当,暗叹自己没有他这种魄力,也自然有人不为所动,笑他太过耿直不知道变通。

    沈兼慢慢站了起来,其实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仿佛有万千毒蝎爬过,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形容的心情。两根眉毛狠狠竖了起来,残暴的本性暴露无疑。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突然多了一个东西,那是他备在身边多年的特制弓箭,一向是为了防刺杀,却在这个时候排上了用处。华昌王轻轻吹了吹,手一动,箭羽便自下而上直奔眼前之人!动作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霍方依旧站在原地,瞳孔却骤然放大,看见那片寒光朝自己呼啸而来,那一刻他觉得时光很慢,慢到可以看到那把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没有退缩,站如标枪。

    可在众人眼中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华昌王的手指只是轻轻一动,那支寒光铁箭便在刹那间射入了霍方的眉心,噗嗤一声,血光暴涌而出!

    生与死,只在一瞬之间。

    正中眉心,再无活路。霍方直直倒在地上,后脑磕在地上的声音显得那样清晰而又震撼人心,他至死仍旧睁着双眼,看着前方那片空洞的房梁。那是他呆了大半辈子的朝堂,为其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也终究是死在了这里,毫无悬念。

    一时之间,满堂寂静,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

    太傅霍方,用这种方式,找回了自己被践踏的尊严,也为在场的所有人拉响了警钟:为华昌王办事,不会有好下场。

    他的死就像是一根导火线,即便没有在那一瞬间点燃,也为谋朝篡位的华昌王埋下了永久的祸根,在日后的某一天里成为最为有利的证据。古往今来,邪不压正,敢于直言的人也终将名垂青史。

    他不会白死。

    似乎是有了心灵感应,远道飞驰的霍清秋突然勒马而立,马蹄高高扬起之时,她抬手捂住了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回头看向了帝都的方向,眼神悲戚而又惊慌。

    却终究只能看见天边如血残阳、霞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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