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关打了大胜仗,确实是喜事一桩。更要紧的是这胜仗之中有天降祥瑞的功劳,还正赶上敬安帝万寿节,因此边关上奏捷报的折子话里话外都是称颂敬安帝德比尧舜,故而上天护佑,歼杀羯奴最骁勇之王子,除一心腹之患云云。总之,这场胜利七分靠边关将士奋勇,还有三分靠敬安帝的福气。

    这么一封折子八百里加急地递上京城,敬安帝的欢喜那就不必说了,朝堂上的官员们哪个不是人精子,当即纷纷上表恭贺,好像敬安帝德被九州光耀万世,从此可保盛朝太平永享了似的。

    敬安帝一高兴,就下旨加封。赵镝自然是首功,升一等柱国将军,其下的将士们擢升一级到三级不等,外加大量的金银绸缎等赏赐。自然,赵镝的折子里还提了太子殿下如何以身为饵诱使羯奴前来中伏,并在关外大战时于城关之内细心识破羯奴内奸,指挥若定,这也都是大大的功劳。

    太子已是储君,这无可加封了,但太子这样为国为民奋不顾身,赏赐却是可以有的。敬安帝先是从内库取了一批古玩珠宝赏到东宫,又下旨令太子押送羯奴俘虏,入京献俘。

    献俘可不是件小事。自来哪朝哪代不得打仗,可是献俘却不是时常可见的事,必得有大军功,才能押送俘虏至午门献俘,到时万众瞩目,荣耀非常。而太子以储君之身份献俘,其贵重之意更是不言而喻。因此这道旨意才发下去,两仪殿里就砸了一只珍贵的釉里红茶盅。

    “天降祥瑞?”叶贵妃气得直喘,“什么天降祥瑞,分明是,分明是——”分明是齐峻在弄虚作假讨敬安帝欢心!这种把戏,以前她叶家使过,真明子使过,怎么如今东宫也学会了?

    齐嶂的脸色难看之极:“我早说不该让他去西北,如今倒好,生生建了功劳回来……不然,我也去东南舅舅麾下立一份军功?”

    “那怎么成!”叶贵妃怎么舍得儿子去军前效力,“刀剑无眼,何况东南湿热多疫,万一有个什么,你让母妃怎么活!”当初东宫不过说是去巡视,皇后就哭死哭活的,虽说她与皇后是死敌,可都是做娘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哪有舍得儿子去打仗的。再者,东南又与西北不同,西北打的是外敌,东南那边,一来不过是剿海匪,二来……如今就是海匪也没得多少可剿了,军功,哪里是那么好立的呢。

    “那要如何是好?”齐嶂心浮气躁,“上元节行刺之事还没完呢,齐峻又立了军功,他本就是太子,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远远不及?”

    叶贵妃也是眉头紧皱。从前这后宫之中,她是最会揣摩敬安帝心意的,皇后蠢笨,又总端着架子不屑作小伏低;太子则是素来不信什么鬼神祥瑞,更不屑为之,是以叶氏进献一个真明子,二人联手在宫中可谓所向无敌。可是也不知怎么的,齐峻突然就开了那么一窍,先是弄回来一个秀明仙师,屡次重挫真明子,这次更是也会献祥瑞了。如此一来,加上中宫和东宫天然的尊贵身份,她这个贵妃又算得什么呢?当初怎么就让东宫挑了那么个太子妃呢?虽然本人瞧着不是什么聪明人,可偏偏有个会打仗能领兵的父亲!

    “东南是不能去的。”叶贵妃沉吟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休说军功难立,就算是能立,有齐峻西北大捷在前,齐嶂要立什么样的功劳才能压过他?便是立了功劳,也有拾人牙慧之嫌,就不稀罕了。俗话说得好,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才是百战不殆之法,她能从小小武将之女一路升到贵妃,荣宠不衰,最擅长的是什么?自然是后宫的这一套啊!

    “你这些日子,只管好生陪着你的正妃,这一胎,她务必给我生个皇孙出来,也算是为你父皇贺寿了。”

    “这如何说得准?”齐嶂也知道生男生女并非人力所能左右。

    “我说生皇孙,就是生皇孙!”叶贵妃冷冷一笑,“到四月里,御医自然能诊出她腹中怀的是男胎。”

    “若是到时生了女儿——”齐嶂看着叶贵妃黑沉沉的眼睛,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自然只会生儿子。”叶贵妃淡淡一笑,敛去了面上的冷冽之意,又如平日一般温和了,“你舅舅在东南搜罗了三四年,集到九颗大珠,今年也该进献上来了。这珍珠素有安神养身之效,拿来为你父皇镶一顶九珠朝冠,取平定九州之意,也替万寿节讨个好彩头。”

    齐嶂不明白母妃为何突然又提起了什么九珠冠,有些茫然道:“母妃是要用九珠冠作父皇的寿礼?”

    叶贵妃含笑摇头:“这九珠是做了贡品进上的,又不是私自交到我手中,如何能做我的寿礼呢?这样贵重的寿礼,理应让皇后娘娘、或是太子妃来监制才是呢……”

    西北献俘军队进京,举城轰动。虽然午门献俘是要在万寿节前一天举行的,但押送俘虏的军队刚到城郊,就有百姓去看热闹了。敬安帝派出礼部尚书亲迎,并在城门处就宣读了封赏的圣旨,引起军士和百姓齐齐的山呼万岁,好不热闹。

    “殿下怎么不高兴?”知白趴在马车窗边上看着外头尚不肯散去的百姓,回手戳戳齐峻,“外头都在说殿下为国为民肯以身犯险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纵然去巡视边关,也不过是摆个样子的,如今居然肯以身为诱饵,这是何等样的气魄?百姓们最爱听些这样的事,齐峻人虽尚未返京,街头巷尾的故事却早传出来了。

    齐峻倚在车厢上,苦笑一下:“哪里高兴得起来?从前惠水县令冒献祥瑞,我恨不得将他立刻斩了,如今我却也……”从前这些事他都是不屑做的,可是自从守岁宴上一支剑舞压倒叶贵妃之后,他就发现有时候这样做,确实是要快捷方便许多。可是若他也这样做了,那与叶贵妃和齐嶂之流又有何区别呢?

    知白不大赞同他的观点:“惠水县冒献祥瑞,是为升官发财,何况升仙谷非但不是祥瑞反是灾殃。西北边关虽则不是祥瑞,可也并无灾殃,何况殿下日后抚恤万民,足以弥补今日这一念之私。”

    齐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念之私,也就是你敢与我说这话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私心,但是赵镝这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却没有哪个敢说他有私心的。

    知白没理解这话的意思,继续道:“殿下既知道以杀止杀,其实也不必纠结于冒献祥瑞一事了。口舌之谎虽是罪过,但若因此于万民有益,便是功大于过。以一人之过,而就万民之功,其实正合佛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齐峻哑然失笑:“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杀身成仁了?”

    知白认真地道:“口舌妄语,损的是殿下之福,但若百姓因此而得明主,却是万民之功,殿下自然是舍身之人。”

    齐峻微微一怔,猛然明白知白并不是在安慰他。他说口舌之谎是罪过,那就真的是罪过,也就是说,他今日冒献祥瑞,其实是在自作孽,所有的谎言,折损的都是他自己的福报。

    “如此说来,叶氏一党终日欺上瞒下,又是如何?”

    “自然也有果报。”知白点点头,“二皇子的福气,只怕就是被自己消磨了的。”

    “原来如此……”齐峻喃喃地说,“怪道圣人有训,君子不欺暗室……”原来冥冥之中,当真是一言一行皆为上天洞明烛照,怎能不令人惕然自警!

    不过,齐峻这番感慨只维持到了皇宫为止。入宫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敬安帝,少不得又得讲述一番当时关外战场沼泽突然变为平地的“奇迹”,再多说几句“蒙父皇福泽庇佑”的话。一来他实在不善于这种阿谀奉承,二来想到知白在马车里的话,他如今在这里多说一句天降祥瑞,便是将自己的福气又折了一分,因此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简短,并不能让敬安帝完全满意。不过这天降祥瑞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自然少不了有人称颂,何况众人皆知太子素来讷于言而敏于行,故而敬安帝也不苛求,待他说完之后便大加赞赏了一番,末了终是道:“虽说此次天佑我朝,但你身为储君,以身行险却不可取,日后万不可如此了。”

    这句话倒是露了几分父子关切之情,齐峻心头微微一热,躬身道:“是儿臣太过莽撞,日后再不会了。”

    敬安帝点点头:“去看看你母后吧,自打听说你以身犯险,她便日夜担忧,以至病倒,如今让她看看你毫发无损,她也放心。”

    “是。”齐峻一听皇后病倒,再无在这里奉承的兴致,连忙退了出来。冯恩已在殿外守着,齐峻一眼便见他面有忧色,不过是强自掩饰罢了,顿时心头一紧,劈面便问:“母后病势如何?御医怎么说?去请仙师到紫辰殿为母后诊脉!”

    “殿下——”冯恩却拦住了要去观星台请人的小中人,反而摆手让他们都远远走在后头,这才低声道,“娘娘并非真病,是——”

    不是真病,便是装病。齐峻眉头一皱:“母后怎么了?”

    “娘娘——是太子妃跌坏了皇上的九珠朝冠。”

    “什么九珠朝冠?”齐峻莫名其妙,“太子妃怎会碰到父皇的朝冠?”

    冯恩苦笑一下,:“这事儿——奴婢总疑心跟那边脱不了干系……”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两仪殿的方向,方将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四月里既是万寿节,各地官员少不得也要献寿礼。一般星点小官也就罢了,镇守一方的大员们少不得要挖空心思进献宝贝,一时间珠宝美玉、奇花异草纷纷入京,内库光是清点也要清点得头昏眼花。其中尤以东南进献的九颗珍珠最为贵重。这九颗珍珠皆为玄珠,颗颗都是大如龙眼,滴溜润泽毫无瑕疵。玄珠本就难得,更何况九颗大小颜色又完全相同,说是稀世之珍也不为过。这九颗玄珠送进来,敬安帝当场便爱不释手,其时皇后妃嫔们都在座,叶贵妃便道:本朝尚水德,正以玄色为尊,又值敬安帝万寿节,不如就用这九颗玄珠新制一顶朝冠,冠以赤金铸九州之图,九珠镶嵌于上,取盛朝德被九州光耀万世之意,亦祝敬安帝福寿绵绵,久久无尽。

    自来数以九为尊,这口彩极好,敬安帝自然喜不自胜,于是叶贵妃便自告奋勇要监制这顶朝冠。当时冯恩只能在殿外伺候,也不知里头说了什么,皇后与叶贵妃争执起来,最终这监制朝冠之事落到了皇后手中。

    宫中自有匠人,皇后也不过是逐日过问一下,待朝冠制好后亲自检视一番也就罢了。只因此朝冠是为敬安帝万寿节所制,又有九州一统的好口彩,匠人们也是格外用心。偏偏此时西北传了消息过来,皇后一听齐峻以身犯险,虽则听说是并不曾受伤,心里也是急躁起来,恨不得马上看见儿子,哪里还有心思监制什么朝冠。想想西北苦寒之地,齐峻去了一月之久,不知要受多少辛苦,便不由得焦躁起来。而武英殿那里,却是时常传出二皇子妃有喜之后的种种消息,又有叶贵妃的时常赏赐,相比之下,皇后眼见叶贵妃安享天伦之乐,齐峻却要远在西北,心里如何能痛快?不但时常打骂宫人,就连赵月这个始终没有好消息的儿媳也看不顺眼了,借着赵月协理宫务的时候,颇是借题发挥了几次。

    赵月也不是个柔顺的脾气,虽然不敢跟皇后顶嘴,却也是满腹怨气,连手中宫务也敷衍起来。如此一来,那朝冠制好之后送到皇后宫中,一时皇后和太子妃都不曾立刻验看。也不知怎么的,待皇后再去看时,镶在朝冠最顶端的那颗珍珠松动脱落,皇后刚刚捧起朝冠,珍珠便跌落地上,摔作了两半。

    “糊涂!”齐峻越听脸色越是阴沉,“母后为何要去与叶氏争这监制朝冠之事!”这明摆着就是叶贵妃的阴谋。

    冯恩低头不敢说话。珍珠一摔碎,任谁也知道这是个圈套了,只是这圈套却是皇后自己争来的,他一个做奴婢的怎敢说什么抱怨的话?就连皇后此次也知道大大的触了敬安帝的霉头,借口担忧齐峻装起病来。

    紫辰殿里一股药味,不过那碗所谓舒肝清火的药被扔在一边,而靠坐在床头的皇后和在床边侍疾的太子妃都是一脸的沉郁,一见齐峻,顿时都是双眼一亮,皇后抬身就要下地,被齐峻按住了:“母后仔细起身急了头晕。”

    “峻儿——”皇后拉着他的手,眼圈顿时红了,“叶氏那贱人……”

    “母亲何苦与她争这闲气。”齐峻风尘仆仆从边关赶回来,原是一团高兴,眼下却像是迎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本不想再埋怨皇后,可也实在忍不住。他在前头殚精竭虑,皇后和太子妃却在宫中惹祸,如何能让人欢喜得起来?

    “我怎能让叶氏替陛下监制朝冠?若真让她监制了去,将我这中宫置于何地?”皇后也觉委屈,不悦地瞪了一眼赵月,“我只当太子妃能为我分忧,谁知她也无用!若是朝冠送来时她仔细些,也不会出此纰漏。”

    “殿下,我——”赵月张嘴要分辩,却被齐峻烦躁地打断:“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那朝冠呢?可能找到相配的珍珠?”

    赵月愤愤地闭住了嘴,不肯开口。芍药代答道:“娘娘和太子妃已然多方设法,但这样大的玄珠实在难寻,太子妃的嫁妆里虽有两颗玄珠,但都不如这个大……”

    齐峻长长吐了口气:“既是这样,还是禀报父皇吧。如今说了尚可设法请父皇原宥,若拖到万寿节当日,父皇不发怒也要发怒了。”

    赵月发出极轻的一声嗤笑,看了皇后一眼。齐峻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怎么?”

    “那日你父皇来过,”皇后有些怯怯地看了儿子一眼,“问起朝冠之事,我,我说已然制好,只是我想为朝冠制个绣座,也好在万寿节当日献上去好看,所以……所以不曾让你父皇看见朝冠……”

    齐峻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心头:“母后!既是找不到相配的珍珠,便该早与父皇说明才是!”

    “可,可叶氏那贱人与你父皇同来的,那贱人硬要看朝冠,若是我说了朝冠已坏……”

    “那如今呢?”齐峻只觉得一股火气堵在胸口,“罢了,将朝冠给我,我去与父皇说。”

    皇后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可,可那叶氏……”

    “叶氏又说了什么?”齐峻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皇后不说话了,芍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叶贵妃步步紧逼,那日娘娘说要做一绣座,叶贵妃便说这是乾坤相合的大吉之事,说得陛下眉舒眼笑,娘娘怎么敢说朝冠已然损毁……”

    “那如今呢!这般拖延隐瞒,又要如何收场?”

    “这……”皇后自知理亏,低了头喃喃道,“这不是盼着你回来想想办法……”

    齐峻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闷了半晌沉声道:“把朝冠拿来!”

    芍药急忙将朝冠取来,齐峻看都不看:“包好!”难道让他这样拿着招摇过市不成?

    芍药被喝斥得哆嗦了一下,急忙又取了软缎包裹住,找了个食盒放进去。齐峻这才冷冷向冯恩道:“拿着,走。”

    “殿下——”赵月等了半天都没找到机会与齐峻说话,连忙追上两步,“殿下这是回东宫吗?”

    “去观星台!”齐峻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转身就走,把赵月扔在了紫辰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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