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昏睡了一夜后,韩显渐渐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此刻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这是间南北通透的居室,向阳面的镂花窗棂糊着粗糙的米黄纸,阵阵微风吹过,都可以令它瑟瑟发抖。白泥灰粉刷的墙壁,因多年渗雨而留下了道道斑痕。



    提起室内的陈设更是简陋寒酸,令人难以入眼。北侧靠墙的木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虫洞,桌面上摆着一盏灯座生锈的油灯。桌子下面,则是把做工拙劣的柳木凳。历经劫难死里逃生的韩显,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深彻的感悟,名利、权势都是过往云烟。



    虽说自己衣食无忧,但是军旅戎马,每天过的是刀口舔血,马革裹尸的日子。能够看到第二天初升的朝阳,便是最大幸福。主人家这种平淡质朴的生活,正是他所殷殷期盼的。



    韩显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用手掌撑住床榻,慢慢站了起来。这时胸口处的郁气在体内四处游窜,犹如惊涛拍岸一般,令韩显感到说不出的沉闷和痛苦。



    “路强这个贼人,翻云掌好生了得。如果不是有高手相助,恐怕我早已魂归西天了。”韩显一边心里琢磨着路强的招数,一边移动着碎步走向窗前。他移开纸窗的横栓,暖阳的光芒顿时充盈了整个屋子。柔和的阳光令韩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循着嶙峋山石穿凿的曲径极目远眺,碧透清莹的太湖犹如一条玉带,在彩云之间飘动。



    广阔的湖面上,时而有三两渔舟来往穿梭,渔人们一面用粗犷的嗓音哼唱着《渔家傲》,一面向波涛里撒下渔网。随着时间的推移,网店里满是活蹦乱跳的鲜鱼。收获颇丰的渔人,划荡舟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水天一线,只看到渐行渐远的白点。眼前真实发生的一切,又令韩显意动神摇,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山水清音,让人神往,倘若能忘记江湖的是是非非,过上渔樵耕读的平淡生活该有多好啊!”



    “哈哈哈哈,韩将军若有归隐田园的想法,咱们倒是乐于成全。”浑厚的声音打破了韩显的神思,他扭身回望,只见两个身披蓑衣的中年男子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居前的这个人身长九尺有余,此人短窄眉、高鼻梁、眼窝深陷、双目如电,虽然生得清癯瘦削,却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靠后的那位,驼背弓腰,体长不足五尺。这个人一张圆阔脸上,生有两道扫帚眉,一对鹞子般的小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蒜头鼻子像块捏扁的面团似的,粘贴在银盆一样的大嘴上面,占据了形貌的大部分位置。韩显瞧上这人一眼后,不由得心中暗暗发怵。他暗暗嘀咕道:“此人的面相好生凶恶。”



    身材瘦长的渔人看穿了韩显的心思,他轻咳一声后,那位面容丑陋的人默默地退开了。此人退到廊外后,韩显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的后背居然绑缚着一块五尺见方,厚约四寸的大铁板。久经战阵的韩显,十八般兵器可谓是谙熟悉在心,样样精通。可是以铁板作为兵刃的,他却是闻所未闻。



    这块铁板至少得有百十来斤,即使不是两军对垒,生死攸关之际,单是平日练习演武,即便来回走上个一两次,也是颇为耗费体力的。能够把这么一个笨重的铁板使用的得心应手,除了有过人的膂力外,还需要娴熟精湛的武艺。“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刚才出去的这个人,一定是位高手。”



    韩显冲着长相清癯的渔人说了这么一句,渔人捻须理髯,不住地点着头。很明显,渔人此举是对韩显适才分析的赞许。少顷,又是韩显首先打破沉默,他对渔人说道:“刚才离开的那个人,言谈举止之间对您很是尊重,能够统领猛将的人,想必也并非等闲之辈吧。我看您是真人不露相。”



    韩显的话音刚落,渔人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气充沛,余音绕耳。渔人解下斗笠,邀韩显坐下相谈。不一会儿,便有一位六旬叟翁端着个茶盘走了进来。



    他在桌案上放了两杯香茗后,毕恭毕敬地转身走了出去。渔人端起茶盏,向韩显望了一眼。韩显亦拿起了茶具,掀开盖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这濡润的气息犹如山涧溪流、泉水清音,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韩显轻呷一口茶,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茶香令韩显赞不绝口,渔人此刻放下茶碗,对韩显说道:“将军,这太湖碧螺春清芬淡雅,最是能宜心养神。”韩显点了点头,内伤初愈的他,好的心情对于身心是助益的。



    不久二人品茶完毕,渔人起身约翰显去欣赏太湖景致。他们沿着一个悠长的石径向外走去,一路上穿亭过榭。四周绿荫叠、翠怪石嶙峋,兼以潺潺流水,幽禽鸣转,实是难得的盛景佳处。



    在四廊尽头处,一座假山屹立眼前。这哪里有出口,该是峰回路转的时候了。虽然渔人有心欺骗,无非是想让我多到外面走走,实是有益身心之举。想到这里,韩显正欲掉头回去。渔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的同时,暗暗藏于假山一侧的突石。机关消息开启,假山退去的潮水似的,缓缓移向了一旁。



    原来这里居然别有洞天,韩显对这里独具匠心的设计感到惊讶。然而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在水天相接,烟波浩渺的太湖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这些渔船并非零星散布,杂乱无章。而是按照船身长度和数量,井然有序地编排在一起。码头上数十根犹如碗口的索绳,牢牢地牵制着它们。



    看到眼前的情景,韩显心里终于有了一些头绪。如果是普通的渔家船夫,绝不会这样齐整地停岸泊船,而且根据朝廷的渔捕法令,两湖水域的渔船不能超过三十艘。韩显向两边眺望了一下,心中对船只的数量做了估算。这些船至少在二百艘。好家伙,这个渔人聚着了如此庞大的渔船究竟想要干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韩显怀着对朝廷的赤诚,用满是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渔人。渔人心明眼亮,他知道韩显的心思。因此他不紧不慢地对韩显说道:“将军,今天带你来到这里,就是向你揭开我身份的谜底。”



    渔人清脆悠远的哨音,向湖面传递讯息。不多时,所有船只纷纷行动起来。“一字长蛇”、“双龙抢珠”、“八门金锁”等阵法,被来往穿行的渔船演绎得淋漓尽致。“这……这”韩显被这训练有素的渔船惊得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有料想,平江府这里居然藏有民间水师,而地方县衙却对此一无所知。带着惶恐的神情,韩显再次将脸转向渔人,想听听他对此事的合理解释。



    渔人远眺湖面,用抑扬的音调读出了杜工部的诗《春望》,他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内有奸佞,外有边患,汴梁如今已不是大宋的所属,咳,每每想起老丞相宗泽弥留之际的那句“过河,过河。”我想任何一个大宋子民,听到都会热血沸腾。



    此刻韩显亦是意难平,他对渔人说道:“北国久存吞宋之心,如今我听说金兀术增兵添马,打造军械,恐怕要意欲南下,因此我日夜加紧演练水师,到时候阻断两湖,扼守长江,为淮西军赢得时间。”听到渔人的回答,韩显难掩心中的喜悦。他对渔人说道:“想不到,您一介平民,却有这样高远的境界和胸襟,真是令我汗颜。”



    渔人又继续说道:“处江湖之远则其君,我刘仁礼虽然出身草莽,但是国家大义我还是清楚明辨的。”直到此时,韩显才得以知悉渔人的身份。在此之前,他与刘仁礼素未谋面,不过此人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听说他为人慷慨仗义,常常施赠钱米周济贫苦百姓。



    不仅如此,他还曾派人多次抗击完颜宗望,钦宗皇帝龙颜大悦,御笔亲书匾额以示褒扬。从此以后,刘仁礼声威大震,江湖豪杰对其无不敬仰万分。韩显慢慢梳理着刘仁礼的条件件义举,时光似水,韶华白首,如今的刘仁礼已入中年。岁月的刀剑在他的面容刻上道深纹,青春挥手远去,可是刘仁礼却依旧豪气不减当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眼前站着的这个人,还是受人尊崇的“烟波钓叟”,长鲸帮的帮主刘仁礼。



    既然对方是忠义之人,那么就可以坦然地向他吐露心事了。韩显对这次临时改变行军方向,致使粮草被劫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虽然作为先锋官他有保护不周的责任,然而不揪出幕后主谋,他纵然大刑加身,也是死不瞑目。所以在回朝负荆请罪前,韩显将追查伏击宋军元凶的请求告诉了刘仁礼。刘仁礼听后欣然表示同意,他让韩显不要焦急,自己将派出各路讯使,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会给一个满意的答复。韩显心中的大石落了地,这样他可以心无挂念地接受御史地弹劾了。



    虽然说军粮被劫韩显难辞其咎,但是刘仁礼应承下追缉元凶的重任后,他殚精竭虑,动用了江湖上的各种关系。后来据地支会舵主温九、温十两兄弟的回禀,这次事件的始末,极可能与相州水师参将繁用有关。



    因为有人看到在事发前的两三天里,繁用乔装改扮,住进了长乐客栈天字号房。听到温九、温十的叙述后,刘仁礼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为了进一步证实繁用的嫌疑,他又询问兄弟俩人可否掌握了更为有力的证据。



    温九向温十递了个眼色,温十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蜡丸把它交给刘仁礼。刘仁礼轻轻一捏,外面的蜡质破碎后,显现出一张纸条。刘仁礼仔细阅读其中的内容后,不由得惊愕万分。原来这纸条乃是相州水师巡防值守记录表,上面清楚地记载了本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为繁用负责巡查工作。



    这也就直接证明了繁用擅离职守。按照大宋《更戍法》的规定,将官未经朝廷获准而离开岗位者,一律按脱逃罪问斩。”繁用甘贸杀头的危险来到城里,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事关重大,刘仁礼马上找到,韩显身为将官对军中载录具有很强的辨析能力,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的的确确来自水师大营。物证坐实后,韩显准备将这件事告知孔彦舟。临行前,温九、温十对刘仁礼说道:“韩将军一个深入龙潭虎穴,这万一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事情紧迫,韩显也顾及不了个人安危了。他将此信拓印了一份,将原件交给刘仁礼,并告诉他。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就让温家兄弟将纸条送到杭州西湖灵隐寺。到那里,法善大师自有办法联系朝廷。



    温九和温十点头答应了,韩显则快马加鞭,轻骑绝尘,一路飞也似的直奔相州而去。到了相州以后,他面见孔彦舟,详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孔彦舟见到纸条后勃然大怒,马上调派兵力缉拿繁用。不过令韩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半天的时间,他等到是繁用已被找擒杀的消息。



    而这个消息对韩显来说,实在是无法接受的。重要的人证被杀,就意味着查缉工作再也无法进行下去,那么军中粮草遇劫始末亦将如同泥牛入海般的沉寂消失。想到这里,韩显马上诘问孔彦舟,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不然为什么不详加审问,就这么随意地将犯人处决。



    面对韩显的斥责,孔彦舟显得非常淡定坦然,他告诉韩显:“因为繁用手下聚众哗变,两方已经起了冲突,为了不让自己的亲兵多作谓的流血,他只好采取擒贼先擒王的策略解决掉繁用,以安定军心。”



    尽管韩显笃定这是孔彦舟的一面之词,不过他也找不到有力的佐证反驳对方,因而他负气转身,准备离开相州水师大营。这个时候,孔彦舟嬉皮笑脸地来到韩显面前,他拿着一封拟写好的信,把信件的文字展示给他。



    原来一份上呈皇帝的奏折,里面清清楚楚地写明,粮草遭劫一事系相州水师副将繁用与潞州盗匪路强内外勾结而引发,与随行众将官毫无干系。孔彦舟此举图很明显,就是以仕途前程相要挟,迫使韩显就范。



    时下韩显确实没有什么良策解除自身的困境,他只好先按照孔彦舟为自己规划的方向前行。不过对于这么军粮迷案,他却没有轻言放弃。晚上,孔彦舟烹羊宰牛,拿出私藏的百年陈酿来款待韩显。



    数日的殚精竭虑,韩显早已是身心俱疲。他抓起一只羊腿,撕下一块鲜肉后,就着酒水大吃了起来。孔彦舟见状哈哈大笑道:“韩将军真是豪气干云,是个人物。来来来,咱们同敬韩将军一碗。”



    就这样,在与营中诸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韩显渐渐醉得不省人事了。后半夜,营房外的喊杀声惊扰了陷入酣梦的韩显。他睁开惺忪睡眼,从床榻上坐起来。这个时候,帐外已经是火光冲天。他赶忙穿好衣服,手提镔铁蟠龙刀冲了出去。



    四下身着同样服饰兵士厮杀的兵士,让韩显手足无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帮助哪一方?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兵卒跑到他近前告诉他,孔将军已经到文王庙暂避去了。得知这个消息,韩显随即找来一匹快马,向文王庙方向奔去。



    到了文王庙,韩显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孔彦舟,他叹着气对韩显说道:“韩将军,都怪本将一时失察,铲除了繁用,却没有及时遣散他的原属人马,以至于让营将军遭到了兵变的殃及。”韩显好言相劝孔彦舟,并答应到张节元帅那里班求救兵。孔彦舟叮嘱韩显路上小心,速去速回。韩显长途奔袭,见到张节后,细细陈说了他这一路上的经历。张节马上升帐议事,调遣三万精兵助孔彦舟平叛。



    在两路大军的合围之下,繁用亲随卫队被打得溃不成军。残余势力合作鸟兽散,四下逃命去了。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孔彦舟的一个兵士从一位敌军参将的靴底夹层里,发现了一封金国写给傅察的信。



    信件分明写道:“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宗望书呈兵部员外郎傅察将军,三日后议定夺城之事不知将军已妥善安排,余顾盼心切,望尽早回书。完望。”看到此信后,孔彦舟气不打一处来。他让韩显马上将这件事告诉张节元帅,请他做好相州城的防务。



    待韩显走后,孔彦舟特遣两路信使分别前往太湖长鲸帮和兵部。刘仁礼接到孔彦舟的密信后,做好了在小清湖迎击金兵的准备。而兵部员外郎傅察也早就有意与完颜宗望一较高下。他决定亲自率领水师将士在小清湖迎击。



    一切按照孔彦舟的计划进行着,刘仁礼的长鲸帮众接到密令后,在湖内蛰伏待机。傅察的船只也遵照合击方案提前开入小清湖,不过等到傅察进入小清湖,等待他的竟然是一场噩梦。而这梦在十几年后,才终于被人解开。



    韩显带着遗憾与叹惋的心情,向傅天鹏细细诉说着前尘往事。傅天鹏听完后,对韩显说道:“一定是孔彦舟打着金人要乘夜偷袭的幌子欺骗了刘仁礼,他让刘仁礼召集水勇凿穿我父亲的船,而派到我父亲那边的人放出的消息是两军合力阻敌,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需要我父亲尽快赶到会合点。而当他们到达那里时,刘仁礼收到孔彦舟的进攻信号,再加上夜色如漆,根不了解不到湖面的情况,军情又是十万火急。因此我父亲就这样遭到了小人的暗算。”



    傅天鹏聪慧机敏,他的描述居然与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其中的是非曲直,内中隐情都一清二楚了。韩显相信傅天鹏深明大义,绝不会再为难刘仁礼。然而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泼墨似的夜色下,突然出现了一阵战马的啾声。



    时下一伙不速之客,已然杀到了他们的面前。“久违了老朋友,二十多年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哈哈哈,韩显你快出来受死吧。”这令人脊背发凉的呼喊声,韩显怎能忘记?仇人路强来了,一场生死之战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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