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寒冷的雪夜,飘着温柔的鹅毛,落在小小的人世间,堆积出大大的深情。



    人的气血是热的,很容易就能活络起来,再加上此刻两个人心里沸腾,便更燃烧的快,几步走下来,张巡和二夫人两个人腿脚就都利索起来,再几步,就已经来到了对方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张巡脱口而出的问话显得很多余,他看着自家妇人怀里抱着的衣物,几十年的夫妻了,早已经是心领神会,甚至于可能你都没有对方更了解你。她到底还是心疼于他,可他也未尝不心疼自己的爱人。



    “看阿郎深夜不归,就寻来看看。”



    虽然张巡的语气有点责备,二夫人还是回答了一句。她拉下头顶的棉帽,正准备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张巡没有接,而是背转过身,朝着院中的墨升回了一句:



    “墨先生见谅,内子愚笨,不请自来,我打发了她就来。”



    墨升不是不谙世事之人,这不是世俗客套话,而是基本的人情世故。墨升虽对这人世间很多俗套投以白眼,却又不得不身处其中,听得张巡这一声招呼,当下快步向前,来到两人面前,来者都是客,他平和的看向张巡这位深夜到访的夫人,略作打量便躬身施礼。



    “原来是张夫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二夫人急忙侧身让过这一礼,一边点头弯腰回礼,一边答话:



    “墨先生责备,妾深夜冒昧叨扰,实在不该,只是张大人夜深未归,想来定是政务没有处理完,不想今夜风雪颇大,妾身怕二位大人夜深受寒,便自作主张,提了些御寒之物送来,唐突不周之处,还望墨先生见谅则个。”



    这一番话说得清晰明白大方得体,墨升也弄明白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原来是一位挂念自家夫君的妻子,在这雪夜担心自家男人受冻,特意送温暖来了。只是那妇人只惦记着心上人的感受,却浑然忘了她自己也是挨着冻,在这风雪里站了那么久,就为把御寒衣物穿到那个害自己受寒的人身上。



    天寒我身我不知,我君不寒我不寒。



    双方施礼客套过后,墨升作为主人,自然要请客人入室,虽然自己的内室比起庭院只是多了一个顶,但礼数还是不能失的。



    于是三人依次迈步走进了茅屋,借着灯光,墨升看着这位二夫人。



    普通官家妇人装束,外披一件裹身棉袍大氅,头发乌黑,梳着也是普通的妇人发髻,并无多少珠钗点缀,眉眼相貌尚佳,瘦脸盘,看着三四十岁,虽然不如很多官家妇人一般富态贵气,却也身姿铿锵,大方得体,举止温婉。墨升找个借口,便将张巡引到了院外,两个人借着雪地,开始比划交谈起来。



    这位二夫人进了那个所谓的内室,她看着桌上已经结冰坚硬的吃食,只用一眼,就将这里的状况看得七七八八,一来是多年处理家务事养成的老练眼光,更多的是墨升这个住所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就连耗子都藏不住,毕竟这么破的窝,耗子来了也得哭着回去。



    二夫人麻利的将怀里的暖袍放到地上,至于一开始还格外注意整齐的暖袍,此刻哪里还计较的上得体不得体,腾出了手后的二夫人将桌上的酒菜收拾好,重新装回张巡来时所提的漆器食盒,虽然知道酒壶中已经没酒了,可还是习惯性的摇摇,果然空空如也,两个人已经把二斤有余的酒喝进了肚子。腾出了桌子,二夫人将暖袍重新抱起,放到桌上,四下打量了一会,便走到墙角,将破马槽周边的干草收拢整齐,抱到两人对坐的地上,来来回回,将那些干草收拢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堆到两人要坐的位置,整个屋子除了两人屁股下面要坐的,其他地方竟然一根凌乱的干草也不见。



    拢好了干草后,二夫人还特意把自己男人这边草堆压压平整,用自己的双手感触着哪块高哪块低,匀和合适后,她将桌上的羊毛毡毯取出铺在干草上,左拉右拽,尽量弄到舒适柔软。铺好了这边,二夫人又想了想,把那件原本准备给张巡盖腿的狐裘衣,铺到了墨升这边的干草堆上,同样收整妥当后,剩下的那件长襟暖袍该如何分配却犯了难。



    本来在她心里是算计好的,此一行一共带了三件暖袍衣物,一件计划铺在椅子上,一件披在身上,一件盖在腿上。却没成想,墨升的处所会是这般光景。在她想象中正式严谨的暖炉大厅变成了通天彻地的破屋烂院,准备着铺在硬木座椅上的羊毛毡毯,此刻只好铺在这接地气的干草堆上,狐裘衣也成了别人的坐垫,可第三件的长襟暖袍该留给谁,让她实在犯难,左右取舍都不对。出于本心自然是要自家男人穿在身上,可不能枉费了自己的惦念,只是这样一来,那位墨先生会不会有别的意见。但是如果将长襟暖袍让给那个所谓的乞丐先生,她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自己费了艰难带来的东西,为啥要给外人用。



    都怪那个如乞丐一般的墨先生,真不懂自家夫君为何会如此重视于他,这么冷的天还要跟他说个没完,两个都是怪人。



    想了好一会,二夫人看看院外拿着树枝在雪地上比划的两人,微微摇了摇头,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分配为好,干脆将那件长襟暖袍重新叠好,放到桌子一边,停顿了一下,又往自家夫君这个方向拉了几寸,看着似乎还在中间,偏出来的几寸不是很明显,这才提着食盒,出了内室,至于那件长襟暖袍,就让他们两人自己分派吧。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桌上油灯里的灯盏往高了拔拔,屋子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也仿佛暖和了很多。



    院中的两人看到了走出来的二夫人,停止了交谈,墨升不多话,打了招呼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张巡看着自家夫人,脸冻得微红,提着食盒的手也是通红,摆了摆手,两个人往院外走去。



    “我还要与墨先生商议些事情,你先回去,外面天冷,别再记挂我了。”



    “晓得了,你去吧,我这就走。”



    二夫人听着自家夫君略显生硬的话语,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说,重新扶起暖袍上的帽子,一手提纱灯,一手挎食盒,看了看自家夫君,转过身,就往来时的路走去。刚走两步,就被张巡叫住。张巡上前一步,低下头弯着身子,手伸到二夫人暖袍大氅的下摆,将几根粘在暖袍上的干草叶子扒拉到手上,站直了身子,看着有些错愕的夫人,微微一笑,张口说道:



    “回去吧,路上当心,慢些走。”



    二夫人的脸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冻得更厉害,越发显的红了起来。



    看着自家的夫人远去,张巡这才往破屋走去,手里还紧紧的握着那几根干草叶子。



    回到了破屋,墨升还在愣愣的站着,张巡看看此时已经有些大变样的破屋,再瞅瞅那看上去舒适暖和了很多的干草堆,讪讪一笑,两个半百的男人都略有些尴尬,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墨升作为主人,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他哈哈一笑,伸手请张巡重新落座,两个男人不自主的都笑了起来。



    身下柔软暖和的感觉比起冷硬的地板,滋味当然好了很多。



    墨升没来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夫人,如果睢阳城能守住,自己也该回家族看看了,这些年都是飘在外面的多,真能回去了,得好好地在家多留些日子。



    那个有些任性的丫头,自从做了自家娃儿的母亲,两人已经好久不曾说说悄悄话了。



    “三月时,令狐潮会同叛军将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率兵四万余人蜂拥来到雍丘城下,企图一举攻下雍丘城。这时的雍丘城我部守军只有两千之众,而对手则有四万大军,城内无论军民都是人心惶惶,大为恐惧。眼见于此,我与众将士分析局势,我认为敌知我城中虚实,定有轻我之心,今若能出其不意,必可惊而溃也,乘之,势必折。众将士听了我的分析后觉得此举可行,很受鼓舞。于是,我派一千人负责守城,亲自率一千人,分成数支小队,突然从城中三门杀出。所幸我少时也习练过弓马骑射,虽然不精,只拼着个死,带着士卒,竟直冲杀向叛军阵中。正如我之所料,敌军虽众,但根本没想过我方会反其道行之,事出突然,惊惧无措,被我军冲杀了几次后,阵势已乱,又恐惧南将军的披靡神勇,四散奔逃后撤回营去。”



    重新落座的两人又开始了交谈,张巡继续讲述着雍丘防守战的经过。



    “次日,吃了亏的令狐潮再次收整队伍,准备集结攻城,环城安置了百门石砲开始轰击,城楼及城上矮墙全被毁坏。敌人势大,唯有拼死坚守,我命人于城上立木栅,一边抵御叛军进攻,一边命工匠吏民修补城墙。叛军借着石砲之威,纷纷缘城攀登,我用兵书上的的法子,将蒿草束灌上油脂,点着了投下去,叛军士兵害怕被烧,便不再登城。之后的日子,我们实力微弱,只能等到叛军松懈之际,出城突袭骚扰,一边死守,一边加筑城墙,还要趁夜深之便,偷袭敌营,劳其身心,以求夹缝生存。就这样,我们所有将兵都是身先士卒,带甲而食,裹伤而战,舍生忘死的坚守了六十多天,大小阵仗粗略算下来就快有百余场。令狐潮等人见在短期内不能取下雍丘,商议着撤兵而去。我这边探子得知贼军要撤退,汇报于我,我和诸位将军商议后,决定率兵乘胜追击,果然有所收获,光俘虏的叛兵就有两千多,还几乎活捉了令狐潮,雍丘守军看的敌军溃败,士气大振,固守之心更坚。”



    随着张巡的描述,墨升对张巡守雍丘的过程越来越感兴趣,张巡主讲,墨升主问,墨升也是前几日才看到张巡的资料,虽知道他是带兵守城,面对数倍的敌人还能做到攻守兼备,游刃有余,可具体的战事细节,他还是不得而知。



    “之后呢,令狐潮定是不会善罢甘休,雍丘的局势凶险,您是如何做到硬撼数倍强敌而不倒?”



    两人对桌交谈,彼此试探,墨升虚心向张巡请教,张巡也毫不隐瞒,将这一年的战斗经过,从如何跟令狐潮结仇,斩杀准备投敌的六个校尉开始,一直到如今赶赴睢阳,守雍丘都经过哪些战斗等等,简明扼要,娓娓道来。



    “雍丘城地处洛阳到江淮的要道,历来商贾运营繁茂,地广人富,百十年来百姓安居,底子比起我的真源县来说是优厚的太多,我与令狐潮两县相邻,素来也是相熟的,此人以门荫入仕,祖上也是忠勇之家,却没想累受天恩的令狐潮,面对叛贼,不思报国贪生怕死,竟做了个卖主求荣的汉奸,我耻于与此等人曾经有旧,夺下雍丘后将其满门处死,从那以后令狐潮不仅与我有夺城之恨,更有灭族之仇。所以令狐潮咬着我不放,两次攻城都不下,他虽然恨不得生吃我肉,却知道强攻是不易取下雍丘的,便想出计谋,准备诱降于我。第三次兵临城下的令狐潮果然神态自若,在城下像从前见面那样跟我互相问候,用早就斟酌好的话来劝我,他说现下李唐自顾不暇,无兵可派,天下事去矣,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



    “哦,不知张大人作何回答?”



    张巡也不着急,习惯性的想饮酒一杯,摸了个空,才意识到已经无酒可饮,酒具都被自家夫人收拾带走,只好缩回了手了,继续回答着墨升的话。



    “令狐潮劝我尽忠无主,却不知在我心里,李唐就是天下,天下尽皆李唐。他自己贪生怕死,还要硬扯上忠义二字,实在是自取其辱,我便借他之意,答复道,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尔世受天恩却不思报效,我虽老弱残兵,然天道于我一方,尔等贼众,必有王师剿除,身虽死,百世骂名却不可逃!"



    墨升听了张巡的话,想不到这个面相儒雅有度的君子,竟能说出如此癫狂尖锐之语,别说是令狐潮听后惭愧而逃,天下任何一个投了敌的汉奸,听了这话,怕是也睡不好觉吧。



    就这样,张巡和令狐潮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攻伐,到了五月,张巡与令狐潮在雍丘县城又攻守相持了四十余天。令狐潮久攻不下,只能继续添兵加将,争取早日拿下这个很要命的雍丘县城。打了几个月,两边加起来死了上万人,令狐潮对于张巡的灭门之仇已经淡了,只想着赶紧拿下雍丘,好打开进军江淮的大门。再拿不下雍丘,他在安禄山这边的日子可就更艰难了。令狐潮听说安禄山最近也是战事不利,举步维艰,也因此导致安禄山性情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杀人泄愤,就连那些心腹手下,也没少挨他的鞭子,他这个投降过来的,本来就没多少根基,要不是跟严庄有旧,就他葬送的这些人马,估计早就被安禄山咔嚓了十回八回了。



    张巡不知道令狐潮的煎熬,他自己的日子本就难过得很,一边坚守,一边期盼着大唐的救援,他等啊等,等啊等,没等来李唐大军的旌旗,却等来了长安的失守。



    皇帝逃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要命的,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是自己这边先得到的,而是作为敌手的令狐潮先喊出来的。由于雍丘与外界早已失了联系,张巡当时并不知道外面的局势,令狐潮得了这个天大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送信招降张巡,说是大局已去不可挽回,不如早降燕军,免去更多的无辜死伤。



    “墨先生,我想请问,为何大好的形势会突然反转,您不是说安禄山西进之军被阻于潼关不能前,而北归范阳之路也被李光弼郭子仪断绝,各地都是朝廷的军队,他们所占者只有汴州、郑州等几个州郡。蚕食之下,安禄山之败已是不可逆转,为何偏偏却是长安败了,皇帝走了!”



    “还是那句话,兵马是活的,人心是蠢的!”



    “奥,不知先生言说的蠢人是谁?”



    “蠢人多了,王思礼,杨国忠,哥舒翰,还有最蠢的那个大唐皇帝李隆基!”



    墨升这毫不客气的话直接把张巡震得里焦外嫩,大惊之后接着大怒。他霍然起身,怒目圆瞪着眼前的墨升。虽然他自己也常骂李林甫杨国忠那些奸臣贼子,可皇帝不行,他是正经儒生,儒生的第一本分就是忠君爱国,李隆基作为天下共主,自然是他们儒生的第一信仰。虽然李唐皇室自诩为道家太上玄元皇帝老子之后,可在他们儒生这里,天下共主的皇帝还是第一位的。现在有人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的直接骂自己的信仰是蠢人,纵然皇帝有天大的过错,作为臣子首要的是规劝,而不是诋毁谩骂,突然有人敢骂皇帝,这无疑是对天子的大不敬,是谋逆之言,更是在否定他张巡的信仰,在抹杀他的本心,这样的人,当举三尺青锋,立毙剑下。



    张巡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眼神喷火,居高临下的瞪着对桌的墨升。



    墨升把张巡的举动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坐着的姿势都没怎么变,腿还是那么盘着,只是抬起了头,眼神跟张巡交锋,一个冲天火起,一个冷漠如冰。墨升的眼神平静,嘴角带着冷笑,两个人就这么注视着对方,定格了好久好久。



    归家的路总是轻快愉悦的,每个人对于家的感情都是浓厚的。此刻归家的二夫人,并不知道破屋里的两人剑拔弩张起来,她的世界已经没有了风雪,心底荡漾的都是春花秋月。虽然年逾四十,平日里过往的都是些生活琐碎,可自家郎君的那个弯腰,就像粥里添进去的一勺蜜,足以让她甜上好久好久。



    她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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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刀黄粱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山下岭头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二十六章相知何须花间语,一枝干草也醉人,枕刀黄粱记,笔趣阁并收藏枕刀黄粱记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