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风卷着点点阳光,慵懒地潜入室内,烘得人昏昏欲睡。稍不留神,画卷就“啪嗒”掉落在地,惊醒了打盹儿的主。



    “呀。”撑住下巴的手猛地松开,赫家婆刚要弯腰,梅团抢先一步捡起画卷。



    “夫人,怎么不到榻上好好歇息?”



    赫家婆取过画轴,眯着笑眼:“这就去,这就去,我再看会儿。”



    “又在欣赏老爷给您画的画像呢?”梅团转到她身后,边捶肩,边夸道,“画得真好,跟夫人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直就是大美人。”



    “就数你的小嘴儿甜!”赫家婆娇羞地捂唇,却掩盖不住得意,“真没想到你们老爷还是挺上心的,玩偷偷摸摸这套呢。”



    “是呀,多亏少夫人无意间在书房发现了画卷,才知道原来老爷早就倾心于您。”



    “哎呀,一把年纪了,啥爱不爱的,羞死个人!”赫家婆娇笑着,作势拍了两下梅团的手臂,又小心翼翼卷起画轴,低声交代,“收起来吧,别让你老爷看见。小花说得对,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画卷,免得他难为情。”



    “是,夫人。”梅团顺手接过,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笑盈盈地凑到赫家婆耳边,“那少夫人送您的底衫,今晚还要准备不?”



    “嘘!”赫家婆鬼祟地瞄一眼窗外,确认没人路过,才忸忸怩怩地点头,“就、就备着吧……哎呀,都怪他们小年轻,花样儿多!”



    “哈—秋!”



    “哈—秋!”



    “哈—秋!”



    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戳她脊梁骨?害她连打三个喷嚏!花沫耸耸鼻子,继续严厉发问:“所以说,男女关系,你到底懂不懂?”



    “不懂。”赫卿弦坚定地摇头。



    “……直男。”理直气壮的答案,成功换得她的口头认证。



    “直男?何意?”他先是一脸无辜,又低头看了看某些敏感部位,恍然大悟,“那我是。”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没救了!花沫不打算解释,酷酷地丢了一记饱含深意的眼神,让他自个儿体会去吧。



    偏偏他还不知死活地凑近:“难不成还有人盼着自家丈夫日夜流连花丛,深谙男女之术?”



    “滚滚滚。”花沫原地弹开,决定跟他保持一臂的安全距离,坚守约法三章的原则,“总之,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你安心养病便可。”



    他双手背后,收起贱兮兮的表情,浅笑一声:“如今娘子是愈发贤良淑德了,为夫甚感欣慰。”



    不晓得为啥,但凡从他嘴里说出夸她的话,进了她耳朵都自动添一层暗讽的意味,荒谬的是这种感觉还特别熟悉。她想起他昏迷时说的呓语,很想开口问个究竟,哪怕浅浅试探个一二也罢。又担心那纯属是他发烧到失去知觉的絮絮叨叨,带来更大的失望。



    赫卿弦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回怼,转身一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蹲了下来,还捡了根枯树枝,发呆地画着圈圈。他稍稍向前弯下半身,哑声逗她:“怎么?被夸懵了?”



    她顺着他的鞋子抬头,看他挑起的眉宇,有那么一个瞬间差点忍不住,想把所有疑问满盘托出。却在最后一秒,还是被理智压回肚子里,换上轻笑的嘴脸:“什么贤良淑德,切,得了吧。”



    察觉到这微小的变化,他怔了怔,可来不及细想,就被她转移了话题。



    “说个正事。”花沫站起来,胡乱拍拍身上的土,“早上我回米铺,碰巧御膳房的人过来通告,说今年为了公平起见,所有包装都要统一款式,不得用自家的,过几天派发纸袋。”



    毕竟只剩一个礼拜,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来个莫名其妙的变动,花沫原以为他听闻之后会着急。可赫卿弦看起来并不讶然,反倒不以为意地打量起那几盆叶子快要掉光的盆栽,良久才问一句。



    “御膳房的谁,哪个人?”



    啊?重要吗?花沫挠挠头。



    “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岑?”反正就是一个公公嘛,跟电视剧里头的公公没啥两样。“身高嘛,比我还矮一些。脸色特白……啊,下巴中间还有颗长了毛的黑痣。”害得她净盯着那颗痣看了。



    “岑公公。”那就不奇怪了。赫卿弦眼眸一黯,“他是辛灼那一派的人。”



    什么?又一个死对头?你们赫家树敌也太多了吧!花沫瞪大双眼,吞了吞口水:“那、那怎么办?”



    上次在山路被坏人追杀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妈妈呀,古代的生意场太血腥了,她好怀念现代的和谐文明法治社会啊!



    “怕什么,我们也有人。”他被她的样子逗笑,勾起唇角,“到时你就知晓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卖关子?花沫没好气地“哦”了一句。行吧,菩萨保佑,既然上面有人,确保她不死翘翘就可以了。



    “所以这事不打紧对吗?那我回去眯个午觉了。”她拍拍屁股,正准备走人,袖子却被扯住了。



    “嗯?”



    赫卿弦松开手,比刚刚严肃了些:“包装一事,你也想想办法。恐怕有诈,事先提防。”



    “哈?不是有大佬罩我们吗?还怕啥!”轮不到她这种小角色出场吧?



    “两手准备,毕竟你也是东家。”他顿了顿,声音温柔得跟说出口的内容完全不符,“出了事,抄家,株连九族。”



    一阵阴风刮过,冻得她双手捂住脖子,生怕这项上人头就此不保了。她试探地问:“呵呵……不、不至于吧……你吓我?”



    “不妨一试。”



    “别!”她果断摆手,“我来,我来想法子!”



    开什么玩笑,万一这个肉身没了,灵魂留在这里,那不就永远回不去现代了吗?她才不要当清代女怨鬼!



    “我看好你。”奸计得逞,赫卿弦赏她一个鼓励式的微笑,甩甩衣袍,扔了句“我回米铺了”,便留她一个人风中凌乱。



    接下来的几天,她可谓是绞尽脑汁、茶饭不思。回望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特别是重点回顾高中和大学的学习生涯,花沫企图从生锈的大脑深处,挖出点生活小智慧,挖出点有用的课堂知识,好让她保住这颗小小头颅。



    纸面早已爬满密密麻麻的公式,公式之上被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叉,几支毛笔横躺于砚台,更多纸张被撒在地上,以示作废。



    又一张新纸从案台撒了下来,阿竹欢快地捡起,左右补了几划,举起来兴奋地冲上面喊。



    “少夫人姐姐!你看这两只王八,像不像三水叔?”



    花沫瘫坐在木椅上,连眼皮都懒得抬半分,有气无力:“像像像。”



    “你哄小孩呢?”阿竹不满地扯扯她的裙角,执着地举起两张纸,“那你看看,哪张更像?”



    “阿竹,休要胡闹。”



    谢天谢地,小兰及时出现,拯救了她的耳朵!



    “出去玩吧,乖。”小兰揉了揉阿竹的头发,目送他出了房间,才把米汤放在花沫面前,“少夫人,这几日您没什么食欲,喝点米汤,健脾养胃。”



    呜呜呜,还是小丫鬟贴心,果然应了那句girlhelpsgirl。不像那个给她布置“任务”的赫扒皮,病好了就天天往外跑,美名其曰筹备大会,剩她一个人在屋里头脑风暴想法子。



    “吃着呢?”可恶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花沫吓得一激灵,呛到咳嗽。



    小兰连忙给她扫背:“没事吧少夫人?”



    听到声响,赫卿弦加快了步子,上前一看花沫咳得满脸通红,略带怒意地训她:“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咳咳……你……”



    “先别顶嘴。”他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斟了满满一杯水,塞她手里。



    抿几口还不够,花沫灌了大半杯,气终于顺了,狐疑地盯着他:“怎么回来了?”平常这个时间点,他不都在米铺吗?



    “你看。”他勾唇一笑,脸转向门口的方向,一抹熟悉的黑影随即静悄悄地闪现,冲花沫点头。



    “少夫人。”话音刚落,无言从腰间拿出一叠纸,就这么远远地举着,补充道,“画报。”



    虽然近视加散光导致她眼神不太好,但那个翟金麟画的圆饼脸,还有培根一样嘴唇,化了灰她都认得。只不过,有一点她搞不太懂。



    “你站那么远干嘛?”



    “少爷说留个纪念,怕您抢过去给撕了。”



    “……”真老实。她幽怨地瞥了赫卿弦一眼,被回了个“我预判了你的预判”的微笑,更加想用目光把他射透了。



    切,反正那天都领教过啦,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只是从单张变成批量而已,只是在更多路人心里形象尽毁而已,只是……夫妻本是同林鸟,为何就她一人被恶搞!这点真的很难消气啊!



    “哟,这画挺好的呀……”毕竟主子们的心情跟他们息息相关,小兰意识到气氛不妙,正想挺身而出当个和事佬,却被一阵夸张的大笑盖过了声音。



    “哈哈哈,表嫂!我说什么来着!”魔音般的笑声从远到近,目的非常明确,“他们果然把你画丑了,哈哈哈!就是故意的!”向彤彤举着另一叠画报,从无言身旁钻了进屋。



    不是,这到底画了多少张啊?宣传花费会不会太高?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向彤彤把一张张画报罗列在桌面,继续亢奋:“表嫂,他们还作了诗,夸你和卿弦哥哥!”



    “行行行,我看、我看。”花沫随意揪了几张,自动忽略掉碍眼的人物部分,直接读底下的字。



    ——「千里姻缘一线牵,只羡鸳鸯不羡仙。」



    很经典,爱情嘛,来来去去也就这几句。



    ——「非诚勿扰待佳偶,全城热恋传佳话。」



    很明显,纯纯的广告语。



    ——「飞上枝头变凤凰,女才郎貌永相伴。」



    很……嗯?



    是褒是贬?说谁山鸡变凤凰?还女才郎貌呢,瞧瞧把她画成什么样儿了,可不就只剩下个“才”了吗!



    赫卿弦眼瞧她从面无表情到皱眉,似乎又走心了。哼哼,当初答应得这么爽快,现在后悔了吧?



    “得了,每张都一样。”他一把抽走她手里的画报,继续灌毒鸡汤,“以后多着呢,看没完了还。”顺便用眼神警告向彤彤,禁止喧哗。



    嗐!



    花沫垂下空空的手,托着腮帮子。事到如今,只能当作是做了善事,鼓励未婚少男少女们勇敢追爱,也算积德了!她内心自我宽慰着,一不留神沾了满手刚才被洒的米汤,不等小兰上前收拾,一块巾帕盖住了她的掌心。



    “邋遢。”赫卿弦嘴上嫌弃着,却欲伸手给她擦拭,谁料那只爪子缩了回去。



    呃,有点尴尬。



    花沫努努嘴:“我自己来。”



    行。



    他有些没趣地收回了手,表情倒是不恼,反倒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何为「家庭关系维护费」?”



    那天他前脚刚踏入米铺,后脚财叔就捧着账本到他跟前告状,举报女主人挪用公账,记了笔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维护费」,简直不知所谓!



    一聊起这个,她可就不郁闷了,贼笑道:“怎么?又怕我趁你病了,抢你财产啊?”



    “……只是好奇。”



    “我知道!”向彤彤积极抢答,“就是让姨母姨父和好的!”



    “聪明!”不愧是爱看话本的少女,不像某些蠢蠢的直男,还得解释,“「家庭关系维护费」,顾名思义,自然是保您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两老和好,关键得让赫家婆消气,不再吃赫家公的陈年老醋。那么就必须让女方认为,男人心里有她!



    因此,花沫特意采访了在这里打了大半辈子工的资深职员——何伯,先八卦了一下赫家婆年轻时的长相,再根据现在的相貌进行合理推断。她跑到西区菜市场请了经验最丰富的老画师,按她的描述一笔一画、改了又改,钱加了又加,才能最终完美交货。



    那这中间耗费的人力物力时间,都是成本吧?还要假装画卷是赫家公偷偷收藏多年,碰巧被她发现的,编剧演员都是她,得有片酬吧?



    再说了,她跑了好多家店,最后才在南区一家偏僻的旗装铺里,找到某类特别服饰。老板娘拍着胸脯扬言自己家的款式最新颖,宫里的娘娘都是回头客。像她这么用心地协助公婆重燃爱火,赏个辛苦费也不过分吧?



    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既然儿媳出手维护了家庭和睦,那么这笔「关系维护费」由他这个儿子来承担,也是合情合理。当然了,赫卿弦对这笔钱没意见,也不打算追问细节。真如他说的,纯粹好奇而已。



    尤其是关于她的一切。



    “原来如此。”赫卿弦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辛苦夫人了。”



    ……能不能别演夫妻恩爱这招,她的汗毛竖起来了……



    “就是就是,表嫂真好。”亲戚一场,向彤彤决定好心提醒两句,“卿弦哥哥,你得对表嫂更好,否则当心她跟你和离。”



    “哦?”从何时起,他在少女眼中已经下降到这个地位了?笑着问,“不该是我休妻吗?”



    “不好说,毕竟现在表嫂比你红。”向彤彤啧了啧嘴,凭她多年钻研话本的经验,女子名气大了会招来不少狂蜂浪蝶。不懂得好好疼爱妻子的话,就自求多福吧。



    够够的了,这两人聊的都是啥?花沫一脸黑线,决定送客。



    “好了好了,小兰你先下去。彤彤,去陪你的姨母。“她起身揽过向彤彤的肩膀,边推着往外走,边扭过头催促那个男人,“还有你,可以回米铺搬砖了。”



    在自己家里还被赶?赫卿弦失笑,倒也不打算赖着,干脆利落地随着一起被轰出房间。



    “诶诶诶,表嫂,我还没说完呢……!”



    ——啪!门被无情地锁上。



    “啊啊啊,讨厌!”俗话真是讲得没错,人红架子大!向彤彤不得不再次好心告诫,“卿弦哥哥,以后好好做人吧。!”友爱地拍拍他的肩,一溜烟跑走了。



    有这么严重吗?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赫卿弦无可奈何地摇头,浅笑着询问第三方的意见,“小兰,你们少夫人是不是太过于气焰嚣张了?”



    “不不不,少夫人只是急着想法子。”不要命啦?当奴婢的怎敢讲主子的坏话嘛?人家可是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小兰决定扯开话题,“少爷,晚上还要给夫人准备米汤吗?”



    “嗯……熬个鸡汤吧。”



    看她的唇色和黑眼眶,一脸气血不足的样子,是得好好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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