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均平30岁生日的那一天,偏巧是他换第三份工作的第二天。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让他多少有些距离感。所以那天下午,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下了班后,沿着回去的马路胡乱地走着。在看到一个偏僻的咖啡馆后,他也就一头撞了进去。



    手机上面的短信倒是不少。保险公司的,银行的,自己办过打折卡的服装店的,还有一些是朋友和前同事的。应该都是从网上下载下来的段子,或者是有固定格式的,话语中字里行间的或是礼貌、或是浮夸,都流露出几分疏离和冰冷。陈均平单手滑屏随意翻了翻之后,就把手机放到了一边去,招手叫服务员要了一杯热可可。



    这个店面很小,装饰得也很小资情调。吊桌紧紧贴着墙壁,上方还摆着几本作者不详的书籍。店里的客人很少,都是很年轻的情侣,偶尔凑在一起低声地谈笑,却都笑得如同五月里盛开的花一般。偶尔他们扬起声音说得一些天真和俗套的话,听在陈均平的耳朵里,也觉得无甚价值。



    30岁似乎是一道坎,怀念着20岁的青春热烈,嗤之以鼻着20岁的肤浅直白。期待着40岁的稳重内敛,畏惧着40岁的责任担当。陈均平有时候不懂,为什么这样一个别人口中“正当年”的年纪里,自己只要稍微停下来,就会感受到一种疲态。那种被工作的压力掩盖住的倦意,总是如影随形,让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有些慵懒无力。



    阿玲说现在的他越来越消极避世。每天所想的:就是找到一个温暖的窝,然后在里面一睡不醒。



    阿玲是陈均平的一个死党。第一份工作时认识的同事,是一个热情坦率,和谁都能相处得好的人。陈均平每每总在心里腹诽这种性格的女孩在社会上会容易吃亏,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那种直白又亲切的温暖,连自己有时候都很贪恋。



    就比方说今天,阿玲是除了自己父母以外,唯一一个给自己打了电话送祝福的人。



    她不像陈均平的父母,一遍遍地去念叨着他为什么婚姻上面还是没有着落。对于现在的陈均平,父母的姿态已经不像十多年前那么高,而变得很低很低,低得让陈均平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阿玲的话语依旧像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笑骂中间带着并不让人难以承受的挑拨。虽然她现在已为人母,但是还是会记得抽空给陈均平电话。这种人情味莫名让陈均平觉得暂时能忘了别的。



    只是在杂七杂八地胡扯了半晌之后,到快要挂电话的时候,阿玲加上了一句:



    “阿平,你应该常回来和我们大家聚一聚。”



    陈均平的眉毛都没有抬,只是淡淡地敷衍道:“嗯,有时候的话。”



    “不要太辛苦了,还是该偶尔放松一下自己的。你不知道,昨天黄姐家孩子出世,大家聚在一起有多开心。还有上个月林皓家的,他家添了个姑娘。”



    陈均平觉得自己的心微微一麻,面色上却还是不变,口中淡淡地应了一句:



    “哦……”



    “阿平,”阿玲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这样一个简短的停顿,让陈均平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我挂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的提示音,陈均平心里有些微微的发堵。他或许没有想到的是:单纯的女孩也会长大,会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在提醒着自己:忘记空白的最好方式其实就是疼痛。至少疼过了,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已经不再值得等待,不再值得抱有幻想。



    我拿什么条件可以袖手旁观?



    生活在变,每个人都在变。我还在任性地演绎着那部优雅过时的老电影,却看不到这早已成为了一部独角戏。而那些我闭上眼睛不愿意去正视的事实,早已融入了那些让我不屑一顾的,充斥着嬉笑怒骂的平凡生活当中。



    林皓与陈均平的相遇不怎得令人惊奇。两个人是大学毕业后一起进的一家外资企业,培训的时候两人才认识得彼此。陈均平当时对于林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就是记得他外语挺好,做事情有条理,很严谨的一个人。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有着独特的稳重气质。其他的,就没有怎么多想了。以至于在今后的这么多年里,在不断的回忆中,初见时的那段时光的点滴都被反复追忆,倒是比当时的实际情景,要生动得多。



    人生若只如初见,恐怕大多也只是指这种回忆里的初见吧?



    只是当时,凭着良心讲,陈均平没怎么得拿林皓当回事。其实这并不奇怪,刚从大学里出来,有得是眼高于顶的心境,对于新工作还有各种不切实际的猜想。年轻气盛之下,怎么会把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放在眼里?



    培训的时候,工作单位为了考察他们肯定会布置一些课题讨论。林皓作为小组长,需要整合大家的意见做PPT什么的,自然更累一些。他本人既然没有拒绝,一群年轻人也就乐得清闲一点。只是那天到了深夜之后,陈均平出来晾衣服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林皓还趴在会议室的桌子上在忙着。他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便泡了碗面给林皓送了过去。



    那之后林皓看他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陈均平也没有刻意地去说什么。他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进了社会也不想太早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但是他也不想拒绝林皓明里暗里的示好。



    年轻人嘛,总有着那一点点的虚荣心,希望自己得到认可,得到欣赏。无论是才能,还是魅力。所以两个人来来往往地客气了几回之后,秋波倒是互相暗送了不少,就是没有谁捅破那一层纸。



    当然,他们两个打着太极,不代表身边的人都是傻子。最先发现的肯定是他们的密友。林皓的朋友圈子挺大的,偶尔他会借着一些名义邀请陈均平一起去参加他的朋友聚会。他对陈均平那种异于常人的关心自然逃不了一帮朋友的眼睛,于是在众人的起哄之下,也许是喝得高兴了,林皓居然借着酒劲失了口:



    “这是我男朋友嘛。”



    陈均平当时的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他目光闪烁地向林皓看了一眼,却在林皓求证的殷切目光同样朝自己看过来之后,连忙敷衍一般地弯了一下嘴角,然后就把头低了下去。



    林皓当他是默认,他怎么可能猜的中陈均平有别的心思?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林皓偷偷地想上前去拉陈均平的手,都被陈均平不动声色地给避了开来。林皓先是以为他不好意思,哪知道陈均平后来越走越快,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他这才发现形势有些不对劲。



    “阿平……”他站在原地,望着陈均平越走越远的背影,有些不确定地喊道。



    陈均平站住了,过了挺久之后,他才低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都没和我商量,”他顿了顿之后,又加上了一句:“下次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了。”



    陈均平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却让林皓那一瞬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的一腔热血并不会永远都带来正确的决定。但是有些正确决定的做出,却离不开这一腔热血。陈均平自以为是地给了林皓这样一个台阶,但是那股热情,也随之而渐渐消褪了下去。



    林皓的心中有些失落,但是嘴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摸不清陈均平的心思。陈均平之前的那些举动像是在回应,至少他不讨厌林皓的示好。然而当林皓鼓起勇气的时候,陈均平又给了他不软不硬的一颗钉子。这让他有些困惑,又有些焦急。



    他想了很长时间以后,还是把手插进了兜里去,淡淡地笑了起来:



    “知道了。”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就是一辈子没有说出口。一句话,一双手,一个拥抱的距离,也终有可能远得无法想象。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受到那一夜的影响,依旧还维持着老样子。只是那句话,却似乎像是一个横垣在生命里的结,偶尔还是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在思想中作祟。虽然,他们之后没有谁愿意提过。



    他们还是每晚相互发长短信,会各自躲在被窝里煲一个小时的电话粥,会你一次我一次地在下班时候互请对方吃饭。他们做着和情侣差不多的事情,却总是连手都不牵。



    林皓越来越困惑,陈均平却觉得心安理得。他是个喜欢随心所欲的人,在什么环境里待得舒服了,便会不想要有变化。对于林皓的配合,对于朋友们不断的打趣和撮合,他觉得舒服,觉得有意思挺好的。可是他不想去考虑这该持续多久,也不想去考虑后面应该走怎样的路。



    “还年轻嘛,”他总这样想:“何必自找烦恼呢?”



    自由是生命给很多人的陷阱。后来的人们得花上更多的精力去承担责任,弥补过失。它本质上是因为人害怕挑战,享受慵懒,而不得已用一种违心的说法,去美化自己的不思进取。



    只要是认识陈均平并不深入的人,可能都会认为陈均平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男人。他从来不会轻易生气,话语不多温文尔雅。他开朗却不招摇,体贴而有分寸。大多数时候,他像是一个安静的邻家少年。但是,林皓在逐渐渗进去之后才发现:这个邻家少年的内心里,倒竖着无数根尖刺。



    那是他用20年的时间,为自己的内心所建立起来的围城和武装,防范着外界所带来的伤害。



    所以偶尔卸下心防的时候,陈均平总让林皓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可是林皓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陈均平的存在,让他心中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开始犹如野草一般地疯长。



    那种矜持和冷艳像一座高峰一样,诱使着他去攀登。已经走过了一段旅程的林皓不想放弃,他不想错开那山顶的美景。



    如果说这段感情也有所谓的“蜜月期”的话,那么他们在一起做同事的那两年,确实也为这段值得回忆的日子,增添了些许温馨的色彩。有别于对待感情的游移不定,陈均平在工作中却是一个异常投入和认真地人。他和林皓都非常愿意吃苦,从来不会拒绝脏活和累活。有时候遇到一些难以攻关的事情时,两人会时常在一起讨论到很晚。这时候的陈均平会甩开那种暧昧和闪烁其辞的态度,而变得很有些难缠。对于认定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点的分歧,他就会据理力争一番,丝毫也不愿意让步。



    这个时候的林皓会妥协。看到那种因为胜利的喜悦,而脸上露出孩子般笑意的陈均平。他会觉得任何言语上的胜利都会变得没有意义。而他的这种大度也会短时间地感染到陈均平。林皓也能获得一些额外的回报。比如陈均平会请他回去煮东西给他吃,或者邀请他到球场上去两个人切磋一番什么的。



    陈均平的球技很一般,但是林皓的体育却很好,尤其是篮球。他曾经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爆发力和弹跳力都是一流的。几乎可以这么说:他和陈均平在一起斗牛,他想让陈均平进几个,陈均平才能进几个,前提还是陈均平能投得进去。但是他没有把这事告诉对方,毕竟工作了之后,打篮球是权当健身的,没必要在这方面弄得陈均平没面子。



    恋爱时期嘛,总有一方需要做一定程度的让步。林皓爱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让陈均平尽情地享受着那种优越感和主导权。只是爱情里的欲擒故纵,毕竟不同于生活里的世故人情。习惯了哪一个人的容忍,也就放大了整个世界的瑕疵。



    所以那一闷棍来得意料之中,却也很及时。



    不得不说陈均平是一个第六感非常灵的人。他对于这个世界的防备源自于他天生的那一种本能:与世无争,避免受伤。可是有时候事情的发展不会遵循着人们的主观意愿。虽然陈均平一直秉持着“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原则,但是他在工作上的急于成长,还是带给了身边人一些危机感。而且他似乎是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林皓一样包容他的不足。他们只需要在某一个关口稍微诱导两句,装作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就很容易将一个错误放大,以至于难以收场。



    事情的缘由很简单。就是陈均平负责的一个客户在和公司签订合同的时候,采用了承兑汇票约定付款的方式。可是客户在背书的时候却盖错了财务章,导致银行到期拒付,公司的货款不能及时到位。偏偏这时:对方公司出现了资金链的问题,所以当时弄得大家都很紧张。财务部门的人为了推卸责任,找了几份文件出来证明陈均平签合同的时候就违反了公司的规定。等于是未见款先付货,属于逆程序操作,要问责他。虽然后来经过公关,公司追回了货款。但是因为当时的事情已经闹到了上面,造成了比较大的影响。公司为了平息波动,还是对陈均平进行了处分。他当时也只是一个业务员,哪里有资本去和老员工争,所以辩解什么的统统被压了下去,陈均平虽然满腹委屈,却也只得认了下来。



    可想而知,这件事情对于陈均平的打击。他一向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就是为了守护自己平静的生活。可是到了最后,还是被自己内心的刺给扎得流血不止。陈均平身上的“邻家男孩”气质一下子褪了色,他变得不太爱说话,偶尔的交流,也间或夹杂着几句抱怨和发泄的味道。



    林皓有些担心他。要知道:在这个由雇佣关系组成的集体内,别人会很快忘了你曾经的好,却会对你做过得不好的事,说过得不好的话,也许能铭记一辈子。他怕陈均平的孩子气,会让他的工作环境开始恶化。所以,在几天后的晚上,他打电话给陈均平,约他出来一起喝酒。



    陈均平显得心烦意乱。他和林皓一起坐在楼道的楼梯上,把啤酒罐子捏得“咔咔”作响,可是一口却都没有喝。林皓等了很长的时间,陈均平却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似乎只是满足于和林皓在原地就这么坐着,任那些囤积的心事和凝重的气氛,切割着两个人的内心。



    “你应该放轻松点,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陈均平摇了摇头,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他停了一下,又加上了一句:“我不能确定,所以我很怕。对不起,林皓。”



    “我是没有事,阿平,只是不想你活得这么累。如果你不开心的话,告诉我好不好?”



    陈均平低低地笑了一声,侧过脸很快地扫了一眼林皓,在接触到对方的眼睛后,又很快地垂了下去:



    “你对我够好了。”



    好得陈均平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如果林皓还有哪个地方不完美,也许那只存在于陈均平对于未来的设想里。



    他把未来想得太坏,把等待想象成解脱的方式。可是他没有想过:时间会磨砺出一些东西,也会淡化一些东西;会改变一些东西,也会抹去一些东西。



    其实人的一辈子,不需要活得那么明白。越是关注,越是重要,也便越需要容忍。如果生活是一本书,你想要看懂它,便不能奢望从字里行间都看出一朵花来。完整和真实才是最重要的。人生匆匆数十载,承担不了字字雕花的疲惫。



    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在这场越来越累的恋爱中,放手和牵手一样,也许只是一瞬间的选择。陈均平也是在事后才觉得讽刺。他总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思考,可是那么长的时间,他都没能从自己的怀疑中找到答案。反而一句有口无心的话,便扭转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林皓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喝得有点多。他几乎是过了十一点才打来了电话,把陈均平喊了出来。两个人就绕着小区的院子,一圈一圈地像往常一样踱着步子。初冬的天气泛着些许的凉意,陈均平把手插在兜里,闻着身后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淡酒意。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陈均平不经意地问道。



    这并不是林皓第一次心血来潮。与陈均平的瞻前顾后不同的是:林皓是一个更为潇洒和有激情的人。两个人在一起时,生活中的话题时常都是林皓先打开。陈均平只负责倾听和感受。但是那一晚,林皓显得有些低调。



    “我妈说她单位的同事,想要给我介绍个女朋友。”



    陈均平愣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



    他的心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他还是不得不稳住自己的心情,去思考林皓话里面的意思。



    这其实挺正常的。出了大学进了社会,人的重心就需要这样一个适当的转移。更何况他们都已经工作两年了,大人们开始替孩子张罗这方面的事情,这很常见。陈均平偶尔回家的时候,父母也曾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开始念叨。他们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了,总是这么不清不楚地,也难怪双方的父母开始着急。



    但是,他又能以什么立场去面对呢?他还没有准备好。



    “那……挺好的呀。”陈均平犹豫地说道。



    林皓嗤笑了一声。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向着花坛那边走了过去。那里有一个长椅,一盏路灯,是他们经常聊天的地方。



    “我没同意,然后我妈就开始问我,这么长时间都没准信,是不是因为在外面偷偷地谈了。然后,你猜怎么着?原来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的存在,你的名字、年龄、家庭,她原来什么都调查清楚了。”



    陈均平愣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低估了自己所处的形势。他一向以为人活在世上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可是他不曾料到感情的束缚,会给人带来很多的额外的变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那些还在自己心里的温室中成长的小秘密,已经早已在其他人的眼中成熟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陈均平才发现:原来自己和这个社会,脱节了。自己的心和周围的环境,产生了距离感。



    “我不知道……”他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试探地问道,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极度的紧张。



    “我妈说我是个傻子,她说我在心甘情愿被人玩弄感情,我和她吵了一架。”林皓粗喘了几口气,扶着灯柱在那里站着,认真地望向了陈均平:“阿平,你知道我说得是什么意思吗?我要你告诉我,告诉我我的坚持不是没有意义的。”



    第一次,第一次直面这种,不能够再逃避的,情感上的压力。陈均平一瞬间有些无所遁形。



    他能看得出来:林皓的这种性格,绝对在家是个孝子。他肯定刻意地淡化了他母亲的一些言辞,而不要让陈均平难堪。可是在陈均平知道这个还未成型的关系,肯定会遭到阻碍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就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凉了。



    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压抑得陈均平愣神了好久,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好到什么程度,可是他无法接受别人用那样的一种语气去描述自己。他并不想玩弄林皓的感情,他只是还想等一等。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激烈的手段,去强迫他做出决定?



    前方还有很多种可能性,而现在的他,只想从这种慌乱、失望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林皓,我还是拿你当朋友。”



    我还是没有准备好,你能再等等吗?



    心在前前后后地晃动着,口中的这样一句模糊其词的话,却让林皓骤然黯淡下了眼神。



    然后,林皓哭了。



    他垂着头站在那里,右手紧紧地抓着陈均平的肩膀。陈均平却似乎被吓到了,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望着林皓在那里抽动着肩膀。



    “陈均平,你……”



    林皓使劲地摇了摇头,却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这么多年了,陈均平也一直在猜着,林皓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后面究竟会是什么?



    那一晚林皓的情绪确实是失控了,但是很长时间的无声控诉之后,他还是记得控制好情绪,把陈均平送回了家。



    或许那一路是陈均平想得最多的一条路。那些琐碎而嘈杂的思绪在夜风中静静地溅裂,把他的大脑糊成了一团。他突然间渴望林皓能在这时过来拉一拉他的手,或许现在的他,已经开始缺少这样一个依靠。



    但还是像往常一样,无数次的假设终究只存在于脑海之中,并未转化为行动。他的脑海中反复盘旋着:明天再说吧。可是他在这样的时刻仍然还是不知道:未来有希望,未来也会彻底地葬送希望。



    陈均平在那一晚失眠了。他起身喝水的时候,发现林皓还待在自己的楼下没有走。他坐在花坛的边缘,微微勾着自己的背,指缝中的一点猩红的光亮,时明时灭。陈均平在恍惚中突然发现:原来自己长久的坚持现在终于有了答案,林皓真得是有缺点的。为了在陈均平的心中努力塑造一个完美的形象,林皓的确刻意地掩饰了很多。可是那些天性中的缺点,一经挖掘,却并非是陈均平原先所想的那般如同洪水猛兽,而是在陈均平的心中,一点一点地发酵,一点一点地,却成为了更深刻的存在。



    没有那丝缠绵的苦味,怎么能够衬托和品位出来甜呢?



    陈均平突然有一丝恐慌,一丝不确定,一丝怅然若失。这林林总总的情绪在他的脑海中绞缠着,找不到任何的逻辑,也没有任何的语言可以去组织。那混乱地在他的思想中悬浮不定,既不能解脱,又不能丢弃。



    生活本就要靠丝丝入扣地领悟。没有经历过,体验过,尝试过,就不会有一蹴而就的暮鼓晨钟。这场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无疾而终的感情,终以落得满地烟灰而收场。



    但是那些残余,却也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他们的生活。



    终究还是在一起上班,终究还是同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心中的那些细微的颗粒,每每总会幻化成一种情绪,那叫做尴尬。



    林皓也许倒能更加坦然一些,但是对于陈均平而言,却总是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目光去面对对方。



    尤其是在那些灰烬中,还开始逐渐升温的东西。



    一个月后,陈均平辞了职,毫无预兆的。



    他想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想要给自己一个彻彻底底的解脱。所以他孤注一掷地采取了最为激烈任性的方法,想把这段经历从他的生命中,给完全地抹去。



    可是陈均平却忘记了,感情不是物化的东西。他无迹可寻,漂浮不定。想要忘却的时候,却近似乎无从下手。他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斩断。



    他刻意地想让自己不去接触林皓的一切,离开了那座城市,删掉了林皓的电话号码。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更改自己的联系方式,也会时常望着自己的手机发愣。他幻想着那个被记忆镌刻在脑海中的号码,会不会有哪一天,突然在屏幕上亮起来,重新点亮他的生活。



    然后,他会不会有机会,把他没来得及说出的,那些越来越如鲠在喉的话,给说出来。



    时光逐渐抹去了他心头的那些尖刺,而让陈均平变得更为坦诚。他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发现:那些原本走不进自己内心的情感,像是一把钝钝的刀一样,在时光的变迁中,一遍一遍地摩擦着他自己的内心。从毫无感觉到慢慢习惯那种尖锐的痛。他那越来越敞亮、越来越明白的内心,逐渐开始直面那锋利的刀刃,直至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用其他的东西来麻醉自己,甚至想过重新开始另一段感情。可是年少初遇的那些情感,很多都已经成为了标准和习惯。在日趋挑剔的目光中,他猛然间发现原来林皓已经成为了他在选择时候的一个标杆。



    而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林皓,来填补他未来世界的空白。



    于是就这样,想放却又放不下了。



    直至如今。



    陈均平握着那杯热可可,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努力维持着几丝暖意。过了许久之后,他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手来,随意地从书架上面取下了一本诗集,以希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诗集是一个合录本,没有固定的作者,只零散地收录了一些社会人士的诗歌。既没有固定的格式,也没有固定的作者,在风格上显得很是亲民。若在平时,陈均平是很少会注意到它的。



    打开扉页,上面的作者寄语只有一句话:



    “如果哪一天你能看到,你知道,无论在哪儿,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好。”



    陈均平的心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翻到了次页,发现那是首叫做《想说》的诗。



    想说:



    “拉着我的手吧。”



    怀着心中羞涩的悸动。



    从灯火辉煌的这一头,



    走向城市的那一头。



    仰望着楼角处的那抹灯火,



    幻想着有一天,



    也会成为你我的归所。



    想说:



    “靠在我的肩头。”



    感受我怀中青涩的温暖,



    然后再开始低声倾诉,



    生命中的那些难以言说。



    也许下一次,



    我们会依靠着支撑度过。



    想说:



    “听听我的心跳。”



    在面对压力时的鼓动。



    昏黄路灯下面的迷惘,



    小区长椅上面的无言。



    你我还是沉默地接受那种痛,



    可能一辈子,



    欠缺的只是一次超越哭泣的探索。



    想说:



    “拿起你的勇气。”



    矜持是一种愚不可及的傲慢,



    幸福是真实近在眼前的牵手。



    我们永远在期待也只会期待,



    轻轻十指相扣,



    生命中的碧海蓝天,相依相守。



    想说,



    那些始终,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曾几何时,爱在心口难开的我们,还在傻傻地期待着爱情的来临。实际上,它早已静悄悄地与我们擦身而过。曾几何时,我们都在等待着长大后的成熟,能够解决青春的疑惑。却原来有些疑惑,越是长大,越是解不开。



    陈均平用手捂住了眼睛,却还是止不住眼泪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曾几何时……



    人生无反复,命运没有如果。



    所以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你我终是要放下吧。



    陈均平哆嗦着手,勾过了自己的手机,用力地掰开了盖子,抠出了他的那张十几年都不曾换过的手机卡。



    手中纸杯还在袅袅地冒着热气,恰如那一晚之后,烟灰中腾起来的那些已经缘灭,却倔强地不愿散去的纠葛。



    如你所愿,也盼君珍重。



    “啪……”



    那枚小小的芯片从指尖落向了杯子,激荡起了一片暗沉沉的涟漪,却又逐渐,趋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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