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的目光在怀安身上扫过,吩咐怀铭:“铭儿带弟弟睡觉去吧,这孩子困傻了。”



    第72章



    新年伊始,朝日微醺,笼罩整个大内宫城。



    皇鼓乐声中,百官与公卿齐聚午门,着不同颜色的公服,梁官革带,执象牙笏,由左、右掖门而入,在丹墀东西列班,面北肃立。



    接着,皇帝在皇极殿端坐。



    丹墀四角响起威严的鸣鞭,在礼赞官的唱喝声中,百官向皇帝行四叩之礼。



    鸿胪寺致辞官代百官致辞:“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①



    皇帝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②



    百官拱手加额,山呼万岁。



    接着是皇帝致辞,百官跪听,冗长繁复的仪式结束之后,便是皇帝赐宴。



    光禄寺的酒菜依旧照常发挥,做的十分很难吃,冷酒冷菜冷扁食,拿到寒风呼啸的殿前广场宴请群臣。



    相比之下,许听澜的处境要稍微好些。



    中宫已故,命妇去寿康宫向太后请安,按例只需在殿外叩首,但因太后要见此次赈济流民的官员家眷,许听澜也被叫进殿内,与那些勋戚贵妇一道,陪太后说话。



    太后是个慈祥温和的性子,又年事已高,从不理会前朝庶务,无非过问几句家务事,且许听澜在这等场合处事,一向谨慎稳重,多听少说,没必要表现的太出挑。



    宫人奉上茶点果品,鲜艳的柑橘旁边各有一小碟切的粗细混匀的黄瓜条。



    除了许听澜外,其余命妇均是面面相觑,勉强谨守着礼议,不敢交头接耳。



    “这是祁王府今年献上的节礼,叫个什么’迎春瓜’,哀家一看,这不是黄瓜吗?居然在三九天里长了出来,还取了这么个喜庆的名字。迎春好啊,寒冬过尽迎春来。”



    众人这才敢出声附和,夸赞其稀有珍贵。



    又说了好一阵子话,直至前朝大典结束,太后才主动收住话头,赏了每人一串品相上乘的东珠,放她们告退出宫。



    此时已是辰时正,太阳东升,高高挂在天上。



    夫妻二人在宫外汇合,在马车里卸去冠戴公服,换上寻常衣裳,一路驶到淮扬楼,直上雅间叫了一桌好酒好菜,躲开儿女烦扰,小酌三杯,美美的吃了一顿。



    回到家里,怀安围着他们绕了三圈,奇怪的问:“你们怎么换衣服了?”



    “前院换的。”沈聿托词道。



    芃姐儿扑到爹娘身上,闻闻这个嗅嗅那个,咦?还带着花雕味呢。



    “怎么像个小狗似的。”沈聿有些心虚的抱起女儿。



    “清炖狮子头!”芃姐儿准确说出一道菜名,正是夫妻二人背着他们点的菜之一。



    “咳。”沈聿干咳一声。



    许听澜顺势将芃姐儿抱手里,大步往院儿里走:“芃儿想吃清炖狮子头啦?娘亲这就给你做。”



    “不用了,不用了……”芃姐儿娘亲被抱着越走越远,朝老爹伸出小手求救。



    沈聿视而不见,低头看向怀安:“你又想吃哪道菜,一并给你娘说说。”



    怀安惊恐摇头:“没有没有,我是好孩子,不挑食!”



    沈聿满意一笑:“换衣裳,爹带你去拜年。”



    怀安讨价还价:“能不能只去王府,不去郑阁老家?”



    “你说呢?”沈聿反问。



    怀安叹了口气,又问:“为什么大哥不用去?”



    沈聿道:“大哥要单独替我去好几个同僚家中拜年,你要跟他换吗?”



    怀安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命怀铭去见的故交同僚,不是家中有适龄女子,便是下一科春闱极有可能担任主考同考。



    怀铭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待人接物他从不担心,只担心他年龄渐大,与一群年龄更大的同窗交往,难免要应对声色场合。



    因此不得不耳提面命:“又长了一岁,更应将精力放在学业上,明年秋闱之后为你议亲,千万要爱惜名声,不管是屋里的丫鬟,还是与好友外出,不要因为图新鲜就……”



    “爹……”怀铭一张俊朗的脸泛着微红,他对任何事情懂得都比同龄人早,屋里也有容貌端正的丫鬟,要是图新鲜,早就图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



    正因他懂得的多,看的透,也更加明白私德的要紧。



    这世道,男人只要有钱有权,纳妾蓄婢不在话下。可自古有多少功绩斐然的名人,却因私德败坏遭受攻诘批判。



    所谓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再说家宅之中,他从小看着祖父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祖父与祖母相互视若仇雠。心里更加清楚,他日新妇进门,二人清清白白坦然相对,才有可能像父母一样恩爱和睦。



    沈聿见他这般,知道他心里该是有数的,也就没再说下去,遣李环陪着他去各府走动。



    “爹,图新鲜就干什么呀?”怀安只听见半句,从院子里一蹦一跳的出来,好奇的问。



    他换上新年的红色袄子,白绒滚边,衬得小脸红扑扑的。



    沈聿打了个岔:“你给世子的门贴带好了吗?”



    “带好了。”怀安拍拍书包,里面是他给小伙伴们做的立体贺卡,展开是一只圆头圆脑的大老虎。



    除了世子、自己家的哥哥姐姐妹妹,陈家的哥哥姐姐妹妹也都有。



    谢家妹妹的提前给了谢伯伯,还被谢伯伯转着圈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看的他心里直发毛。



    ……



    其实京城朝官之间拜年有“投门望贴”之俗,即不劳烦主人,只令人送门贴。除非主人盛情相邀,是不必进门的。



    所以怀安多虑了,他们连郑阁老的面都没见到,投了门贴便可以走了。



    人家是堂堂次辅,大年初一,要见的人排队能排出二里地去。沈聿这种得意门生,平时走动频繁,到了年节时反而不必客套。



    怀安松了口气,其实他对郑阁老挺钦佩的,毕竟那是父亲的老师,他怕的是郑阁老的长子郑瑾,回想当日尴尬的场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怀铭情况不同,他今日总被主人家留下来喝茶,甚至会被带入内宅去见女性长辈,他这才明白,原来是相看之意。



    不过怀铭在京城官宦子弟中堪称“人样子”,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是瞩目的焦点,还没开口,便已俘获一众尊长的青睐。



    今年有长子在同僚故交间周旋,沈聿格外自在悠闲。带着怀安一路吃吃喝喝,辗转来到王府,向门房递上门贴,陈公公晃着肥胖的身体小跑而出:“沈师傅,殿下知道您会来,派咱家在这儿等着呢。”



    言罢便引着他们父子往正殿走。



    祁王和王妃都在,沈聿垂眸低头,带着儿子向二人跪拜。



    “沈师傅,说了很多次,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祁王照旧打断沈聿行礼,王妃还径直将怀安拉起来。



    发现怀安小手冰凉,王妃命陈公公赶紧端一碗热牛乳上来。



    每次祁王这般眉头紧锁,准是又遇到了难题:“昨日孤将黄瓜送入宫中,父皇得知是世子种的,命孤今日带世子进宫。”



    沈聿一头雾水,这即便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吧,爷爷要见孙子天经地义,何必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诶呀,沈师傅,你忘记世子生母的事了?”祁王提醒。



    祁王太了解儿子了,荣贺断定生母和妹妹死于非命,就一定会借机质问祖父的。换言之,他这样能折腾,就是在寻找面圣的机会。



    八九岁大的孩子,早有了自己的想法,又不能捂住他的嘴,到了皇帝面前,说出什么话来都是有可能的。



    “倘若激怒了父皇,就真是弄巧成拙了……”祁王缓缓坐在桌前。



    沈聿也陷入思考。



    怀安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话语权,只能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牛乳。



    “殿下,世子今年九岁了,迟早要见祖父,这次不问,下次也会问的。”王妃在一旁开口:“父皇也未见得会怪罪。”



    祁王看了看王妃,叹道:“你还是不够了解父皇。”



    沈聿微微抬眸:“臣去跟世子谈谈。”



    祁王求之不得,忙命陈公公送沈聿去世子所。



    “怀安,你要送给世子的贺卡呢?”沈聿道:“爹帮你转交。”



    怀安搁下瓷碗,从书包里取出一份贺卡交给老爹。



    沈聿拿上贺卡,对儿子说:“在这里等着爹爹。”



    怀安点点头,沈聿知道他平时闹腾,关键时候反而乖巧安分,便放心跟着太监去了世子所。



    世子觐见皇帝,穿的是红色圆领常服,腰缠玉带,皂靴白袜,胸背两肩用蟠龙纹装饰。



    他今天神情严肃,像即将赴一场庄严的祭礼。



    见到沈聿,荣贺并不惊讶,一丝不苟的向他行礼:“给师傅拜年。”



    沈聿两袖交叠,向他还礼:“愿世子玉体康健,学业有成。”



    完成一番繁文缛节,沈聿将藏于袖中的贺卡拿出来:“这是怀安给世子拜年的贺卡。”



    “贺卡是什么?”荣贺将写有自己亲启的信封拆开,里面果真有一份对折的硬卡纸,卡纸打开,一直可爱的老虎从纸面跃然而出。



    他惊喜的“哇”了一声,然后阖上,再打开,露出新奇的笑。



    “世子,”沈聿直奔主题,“见到圣驾,世子打算说些什么?”



    回想往事,荣贺笑容渐渐消失。



    “师傅。”他道:“我明明记得,我娘身边有一个叫翡翠的宫女,她抱过我,她的左手腕子有一个元宝状的大红胎记,可是那天太监把她抬出去的时候,两个手腕都是干净的,什么也没有。”



    沈聿蹙眉:“世子确定没记错吧?”



    荣贺摇头道:“我问过翡翠关于她的胎记,她说那是爹娘送给她的礼物,我那天闹了一场,问娘亲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礼物,娘亲只好拿胭脂在我的手腕上也画了一个元宝。这件事印象很深,怎么会记错呢?”



    “我还记得,我明明没有哪里难受,翡翠却非让我吃药,我当时任性,嫌药苦,一把打翻了药碗跑出去。父王来看我娘,怕我染病,将我送到母妃那里住了几日。接着我娘就不行了……”荣贺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病会死人,我……我要是知道,一定会陪在她们身边,哪儿也不去!可是她们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我必须要弄清楚,我就是死……”



    “世子慎言!”沈聿厉声打断,没有哪个大人会允许小孩子将“死”字挂在嘴边。



    整个殿中便只剩下荣贺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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