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甍耗费了三年,才渐渐从亲人惨死的仇恨中走出来,他想,如果父母祖父弥留之际对他还有所要求,那么应该是好好活着,做喜欢的事,爱喜欢的人。



    可是少男少女纯澈的爱意,照进三书六礼男婚女嫁的现实,又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比起陈家的长辈,他显然跟表叔表婶更亲近,让伯祖父母做主为他提亲,显得有些荒谬,可是自己去提,又显得特别怠慢。



    正毫无头绪,怀安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用自己的“人脉”帮他选了几处房子。



    怀安是个绝对务实的孩子,扯那些有的没的干嘛,娶媳妇儿不是应该先买房吗?不然将来住哪?住前院吗?



    他帮陈甍算过,有皂坊的“干股”,有父母祖父留下的产业,刨去不能动的祖宅田产,和被倭寇洗劫的现银,存在大通钱庄的银两应该还有不少,加上这些年家里给他的零花,过年领到的压岁钱,买一套小院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以后两个人独立门户,花销必然不少,总要留些家底过日子,于是怀安自掏腰包给表哥装修房子,算作他送给表哥堂姐的新婚贺礼。



    只是他的钱有一多半拿给外公囤丝绸和棉纱了,东拼西凑,装装停停,导致工期有些延误,效果也不是太好……



    怀安鼓励道:“表哥,别紧张,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爹娘会帮你跟婶婶说的。”



    陈甍拍拍他的肩膀:“谢了,真的。”



    “一家人道什么谢。”怀安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握着表哥的手叮嘱道:“只要你和堂姐好好的,我们做兄弟的就放心啦。”



    逗得怀远险些笑岔了气。



    次日天光微明,怀安悄悄溜回自己的屋子,他深谙爹娘的生活习性,这个时间老爹已经去上朝了,娘比爹力气小、跑得慢,而且早上起来会有半个时辰精神恹恹,一般懒得跟他计较,这时跑回来最安全。



    谁知刚一进门就跟老爹撞了个满怀,然后被一把揪住了耳朵——这下跑不掉了。



    “爹,疼疼疼……”怀安龇牙咧嘴的说:“您再生气也不用罢朝在家堵我吧!”



    “想多了,今天休沐。”沈聿道。



    怀安大呼失算,忘了这茬了!



    沈聿松开手,怀安拔腿又要跑,被拎着领子揪了回去。



    他这才发现爹娘都换了衣裳,正要出门,因此他特别识时务的说:“我今天就去找郝师傅把爹的书修好,摔坏的胭脂从我下个月零花钱里扣,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耽误爹娘出门办事就不好了,对吧?”



    许听澜无奈的叹气:“你是皮猴子转世吗,一刻也不让人消停?”



    怀安嘻嘻笑道:“谁说的,我睡着的时候可消停啦。”



    沈聿懒得听他贫嘴,直截了当的问:“少废话,你表哥的宅子在哪儿?现在就带我们去。”



    怀安演技浮夸的张着大嘴:“表哥的宅子?不是在老家吗?”



    许听澜提醒道:“别跟你儿太客气,登鼻子就上脸。”



    沈聿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抄起了一根棍子。



    怀安吓一激灵,珠连炮似的蹦出一串:“就在隔壁甜水胡同,中心地段,坐北朝南,户型规整,随时看房!”



    沈聿这才扔了棍子,拍拍手上的灰:“带路。”



    “这边请!”强烈的求生欲促怀安秒变房产中介,带着职业假笑跑前跑后。



    甜水胡同,与沈家所在的南水关胡同只有一街之隔,小院子也在胡同尽头,胡同外人声喧嚣,胡同里静谧祥和,大有闹中取静之意。



    许听澜站在门外看看,品评道:“地方选的还不错。”



    怀安跑上前去推门,一下没有推开,再用力一推,险些栽进去,被沈聿一把拽住——原来是漆匠在里面刷门。



    进了院子,许听澜摸摸桌椅,敲敲门窗,里外瞧不上:“这弄的也太简陋了,怎么净用些杉木松木的。”



    怀安劝道:“娘,您别太苛刻。年轻人嘛,日子都是过出来的,以后手头宽裕了再修整就是。”



    沈聿啼笑皆非:“你这话说的,倒像过来人。”



    怀安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这房子是我帮表哥修葺的,最近不是囊中羞涩嘛,用料是差了点,只能以后慢慢添置了。”



    许听澜屋里屋外转了一圈,从木料到地砖没有一处是满意的,不禁埋怨道:“你倒是早点说呀,两个半大孩子,居然敢瞒着大人置办房子。”



    她对着门窗桌椅指指点点:“把这些便宜的门窗换掉,外门用楠木,屏门用铁木,再把这些松木柏木的家具退了,换红酸枝的,像什么样子啊……”



    怀安刚要哭穷,就被娘亲拉了过去:“娘出钱,不要告诉你表哥。”



    “得嘞!”怀安以小太监搀扶老佛爷的姿势,扶着金主娘娘走进二院:“您再瞧瞧这边,还有这边……还有哪里不满意,我马上让他们改!”



    许听澜巡视一圈,将能换的都换了,险些连屋里院子里的地砖都掀起来重铺,怀安觉得她下一步就要拆房子了,忙说地砖虽然是前房主留下的,但找来瓦工看过,砖是好砖,结实耐用防滑,不至于全掀。



    最后折中一下,只拆正房三间的砖,其他不动。



    “院里的花树少种一些,其他等住进来再依他们的喜好添置,窗纸用冷布糊上,透气亮堂,也好散散味道。”



    这时代没什么甲醛,都是木榫结构,只有生漆的酸味,通通风就挥发掉了。



    “娘,您和我爹答应了,对吧。”怀安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答应没有用,还要你婶婶点头才好。”许听澜道:“刚刚说的都记住了吗?”



    怀安掏出小本子,一边记下娘亲的要求,一边摇头叹气——过着当娃的日子,操着爹妈的心!



    这个家没有他沈十二啊,早散了。



    第143章



    回到主院,沈聿遣云苓去前院叫陈甍来。怀安带着芃姐儿探头探脑的吃瓜。



    “去院子里玩儿。”许听澜打发他们。



    “不去。”怀安没有妹妹那样好糊弄。



    沈聿上下打量他一眼:“最近好像又圆润了,快去打一套拳再进来吃饭。”



    怀安也顾不得吃瓜了,跑到在荷花缸前照照,圆润了吗?



    陈甍来的时候,怀安直像他使眼色,压低了声音道:“败露了败露了。”



    “哥哥,什么败露了?”芃姐儿一团稚气,脆生生的大声问。



    怀安一把捂住她的嘴。



    陈甍拍拍他的肩膀,走进堂屋。



    沈聿已经换上一身家常的便服,许听澜仍穿着出门的衣裳。今年入冬早,屋里炭火烧得旺,掀开帘子就感到一阵暖流。



    桌上有豌豆黄,奶花卷,薄皮的肉馅包子,沈聿亲手为陈甍盛上一碗熬出油的小米粥。



    许听澜道:“一会儿还要上学,先吃饭吧。”



    陈甍看向门外:“叫怀安和芃儿一起来吃吧。”



    许听澜叫来王妈妈,捡了几样给他们端到厢房吃去。陈甍便知道叔父婶婶有话要对自己说,可是这种事情,务必要自己先开口才行。



    他离席起身,先朝二人施了一礼:“叔父,婶婶。”



    二人停箸抬头,静静的望着他。



    “侄儿想求娶怀莹,想劳烦叔父婶婶,替侄儿求亲。”陈甍道。



    许听澜等沈聿发话,沈聿却沉默良久,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沉声问:“倘若你二表婶同意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甍略顿了顿,说道:“侄儿在隔壁胡同买下一座住宅,不过是一套二进的小院子,可能要委屈怀莹几年,但侄儿一定更加潜心举业,早日登科。”



    说着,他又从前襟摸出一份清单:“这是侄儿预备的聘礼,侄儿年轻没经验,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婶婶过目。”



    许听澜听他说“年轻没经验”,险些笑出来,又见丈夫绷着脸十分严肃,堪堪忍住了笑,拿过聘礼单子,大略一扫。



    这个年纪的男女成婚,哪个不是父母长辈操持,每一步都有人扶着帮着教着。陈甍能自己理出这些东西来,的确不容易,而且这份聘礼着实不薄,田产铺面不在话下,只是少了些贵重的古董首饰压着。



    转念想到倭寇入侵邻县的那一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中大户无一幸免。陈家值钱的珠宝、陈设、字画,悉数被摧毁抢夺。



    回忆起那段血腥弥漫的日子,她不禁鼻翼酸楚,声音都带着些微哽咽:“不用担心,婶婶帮你操持妥当。”



    陈甍忙向许听澜道谢。



    “还有呢?”沈聿问。



    陈甍又道:“还有,成婚后,侄儿名下的产业悉数交到怀莹手中,只是……家中没有公婆长辈扶持提点,怀莹会辛苦一些,遇到不懂之处,我们及时来向长辈请教。”



    许听澜看了丈夫一眼,怕他再揭陈甍的伤疤,打断道:“好了好了,先吃饭吧,饭该凉了。”



    沈聿示意妻子稍安勿躁:“既然要成婚,就不再是孩子了,要面对现实,解决困境,而不是自怨自艾,更不是避而不谈。”



    许听澜微叹口气。



    陈甍点点头:“侄儿记住了。”



    沈聿道:“接着说。”



    “侄儿幼承庭训,来到沈家,又得叔父婶婶教诲,明白做人应勤学不辍,洁身自好。”陈甍蹲顿一顿,接着道:“今后无论是布衣白身也好,入仕为官也罢,绝不纳妾畜婢,这一点,侄儿可以发毒誓。”



    三人相对,沉默良久,沈聿方淡淡道:“不必发什么毒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陈甍交叠两袖,深深一揖,示意自己的话说完了。



    沈聿道:“再加一点,今后研究火器军械,务必抱着十万分的小心,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罔顾性命。”



    陈甍道:“侄儿记住了。”



    许听澜轻轻松了口气。



    沈聿这才放他重新入座,面色稍缓:“别怨叔父,也不是叔父向着侄女儿,换作怀铭、怀远、怀安,我也会一般要求。”



    “侄儿从心底里感激叔父婶婶……”陈甍低声说,“给了我一个家。”



    许听澜眼泪险些落下来,不经意间,孩子们都长大了,都变得很懂事,就连那个最皮的……也皮的明明白白。



    沈聿笑道:“你能把这里当家,叔父沈聿和婶婶都很欣慰,日后两家相距不远,不必担心没有长辈扶持,叔父婶婶表婶祖母,都会一如往常的照顾你们。”



    陈甍含泪点头。



    厢房之中,怀安盘腿托腮坐在榻上。真过分啊,全家最操心的人,居然连桌都不让上了。



    芃姐儿啃着手上的肉饼,因为掉了两颗门牙格外费劲,啃了好半天,肉饼才瘦了点皮外伤。



    “哥哥,吃啊。”她自己啃不动,却还顾着哥哥。



    怀安叹了口气:“没胃口。”



    “为什么?”芃姐儿问。



    “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怀安用拳头抵着下巴,一脸深沉的感叹:“别问,问就是人性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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