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上。

    “鸿儿快快请起。”国君温声道,一招手示意他起身。

    鸿离世子缓缓站起,对着周常侍及两位公主和长王子纷纷施了施礼,这时有内侍将他引至了席位。

    刚刚坐定,但听国君出声道:“寡人还记得你随王兄离宫远赴漳州之时,你还是个那么一点点小的奶娃娃,没想到多年未见已是长成堂堂七尺男儿了。得见王兄将鸿儿教导的如此谦恭有礼,不禁令寡人甚是汗颜。”

    言罢,视线扫向了席下的王子郎,明显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可谁知,他非但没听在耳中,更是眼帘未抬,只自顾自的喝着闷酒,国君的面色登时变得难看非常。

    大妃则是难得的对着长王子蹙眉摇头,那神情仿佛是在为不争气的‘儿子’无奈一般。

    早在一入席,哥舒无鸾便察觉到了王子郎情绪反常,沉静的令人意外,表情更是阴骘晦暗,仿佛是有谁欠他金子不还似得。

    鸿离世子心明眼亮,忙打起圆场,拱手谦道:“国君过誉,鸿离实不敢受!”

    国君恼然收回视线,温声道:“诶,此乃家宴,咱们也无需君上臣下的称呼,你还是唤寡人一声王叔吧。”

    “是。王叔。”

    沉吟一瞬,国君继续道:“如果寡人记得没错,鸿儿现年也二十有四了吧,如此年纪又是仪表堂堂,可曾娶妃?”

    一听此话,鸿离世子貌若受宠若惊,“王叔记得没错,鸿离现年确是二十四岁,倒是未曾婚娶……”

    话音未落,便被一直未曾出声的裴安接了过去,“如此说来,世子入京可是为了选妃而来?那世子今番真是来对了,京中不乏惊才艳艳的妙龄女子,比如说这前督座的爱女铁小姐。”

    说罢,裴安的目光及时的投向了铁心怜,见她的面色一寸一寸变得雪白,嘴角冷勾,话锋一转,“还比如说咱们大商的首位女侯哥舒大人……”

    这不温不火的一句话,顷刻让哥舒无鸾狠狠握拢起了素拳。

    可恶的老匹夫,就是见不得她们女子掌势,竟还给她来这招!

    一旁的裴英暝一听老子的意图,一下炸了毛,老家伙想把他的小鸾鸾往外推,门也没有!当即愤愤的驳道:“爹你说笑了,小鸾……哥舒大人可是御赐加冕的一品女侯,就是当嫁也要在京中寻一位匹配的官家子弟,至于漳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呵。”

    察觉这是在宴上,他赶忙将称呼改了过来,并拿‘官家子弟’四个字,明话暗指的将自己推了出去,那意思只有他这样的公子才配的上哥舒无鸾。

    王子郎在男人说话的同时俊脸一下变得乌黑,恶狠狠的瞪了男人一眼,继而开始一劲的猛灌起酒。

    裴安的脸色蹭的铁青了,用力扯着男人的衣袖斥道:“圣上在此,岂由得你混话连篇!还不快给我闭嘴!”

    国君扫了一眼席下的父子,面色略有些许不悦,却也未曾出言训斥。

    到底是个世子,国君又岂会为了他,伤了与裴安之间的君臣和气,本来今夜家宴邀他偕子作陪,无非是为了修复查贪后引起的嫌隙,所以眼下即使裴英暝对世子出言不逊,国君也只能充耳不闻,暗暗忍下了。

    气氛一时变的有些僵滞。

    倒是鸿离世子在听完这番讥讽的言语后,表情尽显自然,未露出些许恼愤和尴尬。

    他默默扫了席宴一圈,视线落在哥舒无鸾面前略略停了一下,敛了敛眸,道:“哥舒大人身份金贵,又是宫闱重臣,鸿离实不敢高攀!并且,鸿离此次入京也不是为了婚娶之事。”

    哥舒无鸾略略挑了挑眉,他倒是很会察言观色,善体君意,这番话说的识时务又识大体,丝毫没有天家贵胄那目空一切,自恃甚高的劲头,不禁令她高看了他一眼。

    因着此话国君的面色稍缓,低手慢慢抚向了御案上的酒樽,道:“那鸿儿是所为何事才入的京?”

    哥舒无鸾也很纳闷这个问题,楚王殿下自失了储位之后,便与国君的兄弟情淡漠了很多,这么多年来逢诏他都以诸事推托而从未入京,就连请安的折子都未曾递来半封。京中不乏流言四起,说楚王一直在为国君夺嫡之事耿耿于怀,欲自立为君!

    就因为这些流言,朝堂上那些支持大王子的臣子们又开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国君这头虽是大肆打压,但想必也是起了疑心的,眼下鸿离世子竟敢只身犯险,究竟是有多大的事?难道楚王就不怕爱子被扣为质子?

    鸿离世子静然扫过一干众人,慢慢抬起头望向国君,俊颜有些难色,像是有些话不好在众人面前讲一般。

    察觉他的为难,国君缓缓放柔了面色,道:“无妨,此乃家宴,叔侄间畅所欲言,鸿儿且说来吧。”

    闻言,鸿离世子忙从席位上站起,走到席下正中跪定,俯首沉声,“回王叔,父王已病入膏肓,却有一个心愿未了,便是回京陵拜祭祖母。鸿离身为其子岂能坐视父亲余愿未了?所以这才贸然入京。鸿离自知父王多年来有失臣礼,可念在王叔与父王的手足之情,望王叔能恩准此事!”

    男人的话字字悲戚,句句恳切,让人闻了不乏被其孝心感动。

    席中的大司寇在男人说话时虎目中闪过一阵犀利之光,却是未再出声。

    一番话后,国君的面色却渐渐沉下,举至唇边的酒盏一点一点慢慢的放回了案间。

    大妃察觉国君的脸色骤变,适时出声,“世子先起身吧,此事稍后再议。这席宴再晾着可就凉透了,诸卿快动筷吧。”

    言罢,转首低声对随侍耳语一番,随侍领命而去。

    闻此,鸿离世子只得僵着背脊自地间站起,缓缓退回了席位,却是自始至终都未敢抬头看国君的神情。

    哥舒无鸾多少也能猜到国君为何没当即答允鸿离世子的请求,那楚王殿下为臣不恭,为兄不友。这些年来逢诏都不曾涉足京城半步,不但博了君主的面子,也伤了兄弟之间的感情,现在岂是他病重便能说回京就回京?那让国君的威严置于何地?

    况且,楚王不满国君为主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这番打着病重祭奠的名号入京,不管有没有阴谋,国君都得防着。

    所以说鸿离世子此番入京注定是白走一遭了!

    不多时,丝竹四起,管弦阵阵,适时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这时,有歌姬袅袅入场,操着悠扬动听的嗓音舒歌曼舞起来。

    明月星繁,天幕深远。

    宴席还在继续,在场的人却是各怀心事。

    哥舒无鸾慢慢扫过大司寇那张略带凝色的脸,不动声色的举杯浅酌。

    突然,对面席位传来一声怒喝,“混账东西把酒拿来。”

    原是王子郎醉酒微酣,随侍生怕主子御前失仪,这才悄悄提醒,顺手将酒壶挪到了远处,而王子郎岂能依一个奴才之言,这便愤怒的训斥起来。

    这么一闹,国君的脸色顷刻难看到了极点,望着男人两颊绯红如火,举止尽失的模样,厉声斥道:“成何体统!你,即刻将殿下扶回寝殿休息。”

    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的喝斥。

    被指的随侍激灵着身子,忙慌手慌脚的扶起了男人。

    王子郎的身子东晃西摇,边挣扎边咬字不清的愤道:“我、我不回去!我还要喝……喝酒,女人……你算什么东西……想我一个堂堂王子殿下……你不识好人心……通通不是东西……”

    随着那些语无伦次的醉言慢慢搁浅,男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灯影下。

    眼见着国君那张布满阴霾的脸,显然是被长王子的失态气得不轻。

    哥舒无鸾没有忽略男人说话时眼神却是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品着他那些酒话的意思,明显那个‘你不识好人心’中的‘你’指的是她。

    她就弄不懂了,他究竟有什么好心值得她去识?

    她没有细思量,只不自觉的望向了大妃,却没料到,大妃的眼神正投在她的脸上,审视的目光幽深犀利,让哥舒无鸾心下猛地一紧。

    沉寂了片刻,国君突然出声,“今日趁着这次家宴,寡人有一件喜事宣布。裴卿的二公子年已弱冠,所谓男大当婚,是以寡人便将终乐公主赐婚与你,择日完婚。”

    然而,话音刚落,还未等大司寇得意完,便接连传来两道意见相悖的声音,“儿臣不嫁!”

    “请国君收回成命!”

    说话间但见终乐公主与裴英暝不约而同的自席位上站起,二人的面色一个布满愤怒另一个则是满脸惊燥,二人互视一眼,相看两相厌。

    一时间国君的面色再次暗沉,望着自己的女儿,嘴角乍现一丝冰冷的裂纹,“就连普通百姓的子女嫁娶,都少不得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寡人乃一国之君,岂由得你说不嫁便不嫁?”

    国君的语气在一点一点加重,直至威慑全场,眸光中染满厉色,显然怒意待爆发。

    然而,终乐公主根本没意识到眼下的利害,哽着喉回道:“父母之命?!呵呵……我的娘亲早死了,父亲又从来没正视过我,有父也等于没父!何来的尊父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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