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柯松开她的手,打量着四周,燕人的居所不同于南盛的,类似蒙古包,账顶比盛军的高,也宽敞,里面摆设着一张矮桌,墙上挂着各种弓箭、铠甲,还有一些简单的饰品。她听见青颜解释,“公子咱们这是在殷靖王的帐内,您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听闻……前日之战南盛败了葛将军受伤,伤势不得而知!”

    “什么?”后面青颜说得极小声,陈慕柯以为听错了,青颜重复一遍,她才确定,神色失落,看来茱萸仍旧微醒……

    她来不及悲伤,颜宋破门而入,“陈慕柯?传言中痴傻十年的呆子就是你?”他听闻手底下人回报时不禁觉得好笑,南盛皇帝还真是不拘一格,不由出口讥讽,“南盛的男子死光了么?竟派个弱女子做什么劳什子安定将军?”

    早知北燕靖殷王颜宋胆大妄为,如此凌辱她的国家,陈慕柯自知要反击,“我大盛人才济济,杀鸡焉用牛刀,对付燕贼又何需出动大盛男子?”

    案上鱼肉,她倒是嘴硬,颜宋也不恼,“可惜如今你是阶下之囚!你那忠心耿耿的侍女该已告知与你,景州如今已尽归我大燕了吧?”

    陈慕柯言笑晏晏,内心却是哀伤的,“谁能知道笑到最后的是谁呢?”

    燕盛两国最高级的将领对垒,各怀心思,打起心理战谁也不愿认输,即便她觉得没意思也不得不做,颜宋素来权谋过人,想当年他由不受宠的庶子一步步成为北燕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殷靖王,玩心计他经验丰富得很,不过陈慕柯来自遥远的现世,心理学已发展成为一门学科,因而即便她毫无经验,身子承受着伤痛,却也并不怯场,她甚至能预料颜宋下一步的心理状态。

    “呵,那就走着瞧!”颜宋走到帐口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营帐,而后大张旗鼓地走回来,“阶下囚不是该在地牢的么?来人,带她们二人下去!”

    一句话便决定陈慕柯日后的处境,不过她并不悔。

    陈慕柯此生最为难挨的一段日子由此开始。

    她几乎是被拎着入地牢的,然后被随意一丢,青颜跟在后面不断反抗终究还是徒劳,等到了地牢陈慕柯身上的伤口已经没一块是好的了。

    地牢阴冷湿重,唯一的光线是牢顶比她头还小的窗口,石壁铁门,外面重兵把手,固若金汤,她真是插翅难飞啊!

    牢内除却一层干草和一张脏的发黑的薄被空无一物,散发着一股骚味,暗处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窸窣声,难不成还有耗子?

    不说是她,就是出身丫鬟的青颜也抱怨嫌弃,嫌弃归嫌弃,青颜还是将她轻轻扶好,将干草整理干净,集中均匀地平铺成一张小榻大小。

    陈慕柯在一旁看着叹气,青颜是不准备为自己留着呐!青颜铺好干草,又将薄被抖几下去味儿,这才将她扶起躺好,然后她自己蹲角落去了。

    其实青颜就是个愚忠的侍女,她落魄至此,换做旁人谁还管她的死活呢?“青颜,过来躺着。”

    青颜抬起埋在膝间的脑袋,颇为茫然,“公子……”

    “你家公子我失血过多,身子寒冷,你来可以暖和些。”

    青颜那句“不敢”隐在喉咙间久久不发,公子身子骨金贵,易体寒,于是她怯怯挪着步子,“青颜冒犯公子了。”

    女子的身子骨纤细,一张小小的薄被一起一落便将二人裹住,陈慕柯终于发出一声长叹,而后道,“青颜,照着目前的局势,你我二人只怕在这地牢还有段时日,你可会后悔?”

    “青颜不悔,愿一直陪着公子。”

    好单纯的想法。

    陈慕柯隐隐睡去前想着,而同样隐在对面的玉琼天也感慨——有时他们这些做主子的往往还比不上下人。

    他死死锁定隐在内侧的女子,她真的与众不同,于她而言等级制度似乎并不重要,她心怀万物,即便是对下人也从不轻视,这才是最高贵的人,因而她在盛军中的威望是他甚至颜宋难以企及的,这才是最可怕的呐!

    当初他强烈要求射杀承佑王府的老夫人,后被擒他见识到那个俊逸男子的武功他本不存生还的念头的,不曾想她竟打算饶了他一命。

    论起来他欠了她两条人命。

    天寒地冻,两人抱团缩在一块才勉强,青颜三日里昼夜不歇地照料陈慕柯,已是累极,沉沉睡去,而陈慕柯因无法适应如此恶劣的环境。加上昏睡了三日,所以脑袋分外清醒,她手枕着脑袋,望着漆黑的牢顶,陷入沉思。

    这才腊月下旬,景州不保,如何撑到来年二月末呢?无止先生应该抵达京都面圣了,一面要安排征兵事宜,一面还得为幼圆承袭世子之位忙碌,够呛的,而王府内厚葬祖母、分府诸多事宜独独依靠初澜一人,她也算祖母带出来的,对祖母感情颇深,悲痛欲绝之时还得与婶娘乔氏各种内斗,大概也是心力交瘁,明里乔氏在王府危难之际不辞辛劳地帮扶王府,而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与争家产,只怕得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女子的清誉极为重要,日后婚嫁只怕是难了,而北边军中能真正掌权的只有季梓桑,不知青萝可是将藏于格子的折子拿出来了,倘若齐缘等三人心有异动难以团结一心,茱萸未醒,鹿危楼十万兵马未动,她走的这一步险棋该如何收场?

    当初玉琼天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盛军心脏,若非路微楼及时出现,单凭齐缘几个未必奈何得了他,然而他并毫无非破绽,此人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擅卜算且武功高强,而他竟领着未到百人夜闯库房,即便齐缘几人打不过他,盛军数万人摆在一旁,就是耗也能耗死他,他一定有阴谋,那夜她思索一夜,将前前后后摆出来反复揣度,一直在深究他此行的真正目的,甚至亲自去试探他,从容不迫的玉琼天令她笃定了心思。

    玉琼天以身犯险,她何不将计就计呢?只是目前情形尚不明朗,她猜不透颜宋会如何处置战俘,不过她并不担心他会放出已生擒南盛安定大将军的风声,世人岂会相信南盛的新起之秀赫赫有名的战神陈慕柯会是女子呢?为今之计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陷入沉思,直到送饭的牢头不耐烦地粗声吆喝“开饭啦开饭啦……”时她才回过神来,青颜被催醒还迷迷糊糊。陈慕柯难得伺候青颜一回,自己起身走到脚边的窗口,一看碗中只有两个黑乎乎的馒头,秀眉微蹙,不过也是转眼即逝,依旧不动山水地朝那牢头道一句,“有劳。”

    那牢头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本以为已对方高贵的身份瞧见黑馒头定会怒声反驳,殷靖王已交代妥当,若她胆敢训斥他毫无顾忌必反唇相讥,不曾想对方竟老神在在地道谢,说实在的确出人意料,想那黑馒头就是他此等卑微之身尚且难以下咽,牢头难免多瞧她一眼,军中雌性物种稀缺,陈慕柯虽衣着落魄,然而掩藏不住的冰清玉骨仍旧令他心漏了几拍,若有幸得之,唯愿倾家荡产,只可惜她是盛人,还是他们的王格外看重的盛人。

    陈慕柯并未等牢头走来便率先回身,将旧碗递给迷糊的青颜,自己又躲去薄被,天寒地冻的冷得她够呛。

    青颜一见黑馒头,还只有两个,不忍抱怨,“公子,那殷靖王可真够小气的,想当初燕兵军师落在咱们手中,公子还暖袍热食地伺候着,如今咱们落人家手里竟是此等待遇,这、如何下咽?”她为难地捧起一个馒头。

    方才陈慕柯起身牵动伤口,疼得难受,却还是开口安慰着青颜,“倘若世间人人能够以己度人便不会有杀戮了,咱们管不了旁人,但求做人做事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希冀日后少些遗憾,青颜咱们如今是战俘,自然该是战俘待遇。”

    青颜似懂非懂,不过她注意到了陈慕柯语气中显露的痛楚,关切地问,“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伤口疼,尚无大碍,你先吃吧,公子我睡会儿。”

    暗处的玉琼天松开手中的衣袍转身离去,而陈慕柯那句问心无愧在他脑中久久徘徊,令他不禁问自己:有愧么?

    思来想去寻不到答案,人不知不觉走到颜宋的营帐,再次撩起袍子,自有哨兵为他撩起营帘,才踏入帐便听到方才的牢头在禀报情况,“回王爷,那安定将军确实不曾多语!千真万确!”

    玉琼天猜测大概是颜宋不相信陈慕柯的忍耐力,也是,即便她多年礼佛吃穿用度节俭日子清苦,然而高等门第的那些个讲究的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堂堂王府的郡主岂会短了荣华富贵?偏偏陈慕柯是个例外!

    见颜宋张狂的面孔隐约酝酿着杀气,玉琼天颇为难得的开口,“你不了解她,她带来的意外还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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