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城门高耸,兵丁们稀稀朗朗在城墙上把守,大门开着,城内官兵检查来往百姓,虽是检查,其实也是敷衍了事。

    东坞城已不是从前的东坞城,废墟一般的空城,又有什么可检查?

    站在城门外的正是云飞峋,他自从前一夜得到接到飞鸽传书便再也安不下心来,若不是条件不允许,他非去亲自迎接不可。这一夜,不知捻转了几百次,若用床和身体可以烙饼,他一夜烙的饼足够一个营的人吃了。

    好容易盼到了天亮,破天荒的选了新衣,沐浴束发,如同“望妻石”一般立着。

    从天际深蓝等到鱼肚白,从早霞绯影到日上三竿,从城门紧闭到人头攒动。进出城门的百姓们见到城门口器宇轩昂的男子都很是好奇,这人比城门官兵站的都直。

    终于,大道尽头原来的车队映入眼帘,“望妻石”才动了一动,勾起了唇角。他笑了,令边城增色,为秋季增彩。

    往来百姓见到“望妻石”动了都忍不住好奇,顺着“石头”的眼神望去,看到了车队。那车队有名的很,因为不是别人的车队,正是奉一教的车队。

    大家暗暗称奇,车队中央的马车为红色,缀着红纱,但好歹也算是马车,不像从前,直接弄了红纱帐子,招摇、风骚。

    车队已到了城门口,卫兵们一见是奉一教的车队,更是连检查都不检查,直接放行。

    擦肩而过时候,涟漪掀开了车帘,对车外飞峋道,“我回来了。”

    是啊,她终于回来了,这一同闹剧终于要结束,再一次回到东坞城,仿如隔世一般,好像又重回人世一般。

    苏涟漪带着面纱,只露一双眼,但对于云飞峋来说,只看到这双眼便足够了,“终于回来了。”马车已缓缓入城,飞峋对着远去的马车轻轻道。

    坐在车外的李嬷嬷掀开了车帘,对其内的苏涟漪恭敬道,“圣女大人,我们已入了城,现在要去做什么?”整个车队都不解圣女大人的目的。

    涟漪心情愉悦,浅笑,“到衙门去,见徐知府。”

    “啊!?见徐知府!?”李嬷嬷吓了一跳,奉一教和官府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小涟姑娘为何要去衙门?”

    苏涟漪笑吟吟道,“解散奉一教。”虽然是笑着,但说话的口吻却丝毫不带玩笑的意思。

    李嬷嬷“啊”的一声,因大吃一惊,差一点从马车上栽了下去,还好被一旁的孙嬷嬷抓住。

    孙嬷嬷也是听到的,也是吓了一跳,“小涟姑娘,好好地为啥要解散奉一教?再说,解散奉一教这么大的事……您能说话算吗?若玉护卫知道了,您可怎么办?”

    “玉护卫不会回来了,”涟漪不太理会震惊的两人,透过一旁的车窗帘子赏着风景,“乔公子也不会回来了,那些胡闹的人都走了,东坞城人终于不用再受愚弄了。”口吻,越来越冷。

    孙嬷嬷和李嬷嬷相视一望,交换了个眼神,而后放下车帘。

    车队驶往府衙。

    徐知府翻看着这几年的案宗,就听外面有了吵嚷声,随后击鼓声响。击鼓,便是有人报案鸣冤。这鼓声已经多久没响了?因为百姓们对知府已不抱希望,对鸾国也已不抱希望。

    徐文成老眼一眯,伸手在花白的胡子上缕了一缕,“哈哈,看来是成了!”

    师爷不解,“老爷,成什么了?”

    有衙役来报,“禀告知府老爷,那个……奉一教的人来了,在击鼓。”一个个心中都在纳闷,奉一教的人来干什么?按理说,两边应是对头,早几年,徐知府还带人围剿过奉一教呢。

    “好,带他们上来,升堂!”徐知府乐了,老脸红扑扑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无论是衙役还是奉一教的教众、更或是东坞城百姓,都一头雾水。消息传得很快,从奉一教车队入了东坞城,这消息便传来了,往日那些神户神司带着所谓教众们乌压压都赶了过来。

    孙嬷嬷回到了红色马车旁,“小涟姑娘,已经击完鼓了,知府老爷也升堂了,我们……我们还怎么办?”

    众人只见,帘子被一只雪白素手掀开,一名身材高挑窈窕的女子从容探出身来,“好办,既然知府升堂了,我们便进去罢了。”

    李嬷嬷却一把抓住了苏涟漪,忍不住颤抖起来,“小涟姑娘……这样不行!虽然我们了解你,知道只要是小涟姑娘你决定的事便没人能阻拦,但小涟姑娘你要三思啊!解散奉一教的方法很多,唯独不能来官府,怕是官府老爷会定你罪的!”

    涟漪心中一暖,她也知道孙嬷嬷和李嬷嬷不算什么善良的好人,但这世上又有谁敢拍胸脯说自己是好人?一切都为了生存而已。两人能关心她到如此,已经满足了。

    “嬷嬷们放心吧,一切,我心中有数。”说着,便是挣脱李嬷嬷,从容入了府衙。

    人群一下子如炸开了锅一般。

    “这女子便是圣女大人?”因为女子面纱蒙面,外人分不清她身份。

    “应该就是,但圣女大人带人来官府干啥?”

    “圣女难道傻了?带人跑到衙门难道是自投罗网?”

    “哈哈,估计是要踢馆吧,反正现在东坞城是奉一教的东坞城,这衙门有或没有没什么区别了。”

    “别瞎说!就算是官府没用,但整我们这几个老百姓还是能的。”

    吵嚷一片。

    徐知府来了精神,哪还有平日里装病的小老头样?腰背挺直地坐在大堂椅子上,神采奕奕,“下方,来者何人?”

    面纱下的苏涟漪微微一笑,作势便要跪下去,这可把徐知府吓坏了,“别……别……”只能小声阻止却又不敢喊,为何?自然是因为苏涟漪的品衔比他高了不止一点半点。无论是因她为当今太后的义女涟漪郡主还是正二品商部尚书,都是他这种地方知府遥不可望的人物。

    涟漪抬头,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安慰他——做戏做全套,下跪有何不可?

    苏涟漪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跪了下,其实对于涟漪这种现代人,下跪只是一种姿势,即便是礼节也于鸾国的下跪有着天壤之别。

    徐知府虽坐立不安,但心中不免感动。鸾国有此才女、有此郡主,真乃鸾国之幸!

    “回知府大人,小女名为小涟,身份是奉一教圣女,如今更是奉一教唯一决策者,此番前来是因为小女良心发现,决定痛改前非,前来归顺朝廷。”

    人群哗然。

    短短的时间,衙门外不仅里三层外三层,几乎全城人倾巢而出,都挤到了府衙。

    好在,虽东坞城饥荒,但徐文成即便是自掏腰包也未遣散任何一名衙役,衙役人数尚够,手持水火棍阻拦着不断前涌的百姓,维持着秩序。

    之所以未遣散衙役,不仅是因衙役们离开府衙难有活路,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徐文成知道,总有一天京城会来人,会拯救东坞城于水火之中。只不过从前他以为来者定是云家人,却没想到他猜对了一半,猜错了一半。错的是,前来的云飞峋并不是整件事的主导,而对的是,涟漪郡主是云飞峋的妻子,也算半个云家人。

    门外有人高喊道,“胡说!哪来的妖女冒充我教圣女?谁给你的胆子前来败坏我教名声?”

    苏涟漪笑了一笑,对徐知府使了个眼色,而后从容站起身来。“刚刚说话这人,应是神司或者神户吧。”

    那人四十上下,身着整洁,看起来像读过书的人,“本人正是神司!你这妖女竟然冒充圣女,你胆子不小,你就不怕玉护卫来要了你命?”

    “呵呵,”涟漪声音不小,隔着面纱笑望那人,“你错了,我正是圣女,更是玉护卫亲手捧上神坛的圣女,既然你是神司,那我身边这些人,你应该认识吧。”说着,一指同样跪着的营地中的高官之人。

    那神司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其中真有他认识的,“刘侍卫长,您在这?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涟漪也看向那人,“既然他认识刘侍卫,那就麻烦刘侍卫起身与他解释一番。”

    百姓中很多人都是见过圣女的,只不过他们见到的都是安莲。远远看向圣女,虽高高在上,但如今的圣女却比之前的圣女更让人高不可攀。气质!是一种气质!

    眼前的圣女,即便是盖着面纱,即便外人根本无法窥其容颜,甚至其根本未放什么狠话,但却不怒自威,周身散发一种令人折服的气场。若不是今日发生之事实在匪夷所思,他们怎会不信面前女子就是圣女?

    刘侍卫也是一头雾水,被苏涟漪点名,便站起身来,对着外面那人愁眉苦脸,“这位神司,虽然我也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但却敢保证,您眼前的正是圣女,是玉护卫钦点的圣女大人。”

    看热闹的百姓大半都是奉一教的人,挤在前面的少不得神司和神户,“圣女大人,您为何要这么做?”有人喊了出来。

    涟漪一挑眉头,一摊手,“诸位,我也不想这样,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备受爱戴的圣女,我也想做,但玉护卫和他背后的主子跑了,不管我们了,我如何撑得下去?”她说的都是事实。

    那神司一愣,“圣女大人您是说,玉护卫……他走了?他去哪了?”

    涟漪点头,“对,玉护卫他走了,但去哪里我也不知,临走时说,将奉一教给我了,我愿意撑便撑,不愿意撑就散,就这么简单。”

    众人又一片哗然。

    有人喊道,“圣女大人,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而是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太诡异,好好的奉一教怎么就没了?玉护卫怎么就走了?让我们怎么接受?”

    涟漪道,“是啊,奉一教怎么就没了,玉护卫怎么就走了?你问我,我问谁?”一问三不知,谁能奈我何?

    人群后面有人喊,“奉一教天地同齐!奉一教永远不倒!”紧接着,一群人跟着也喊了起来,百姓们情绪激动,越发高涨。

    徐知府面色凝重,他担心若百姓们真闹起来,没有军队的镇压单靠这几个衙役根本不够。

    苏涟漪呵呵笑了起来,即便是人声鼎沸,但这清脆的笑声在沸腾的人声中仍然十分独特,让人过耳难忘。“是谁说奉一教不倒?站出来。”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哪那么多视死如归?

    涟漪的笑意更浓,“别怕,我不会拿你怎样,徐知府是个公正严明的好官,也不会冤枉无辜。刚刚那句话是谁说的,站出来,我这圣女位置让贤,让给那人去做。”

    还是没人说话,百姓们也不傻,虽然不懂“圣女”有何阴谋,却也能听出话中有话。

    见没人应声,涟漪继续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中任何一人,无论是神司或者神户,无论是奉一教教众或是非教众,只要有人站出来,我便是将圣女位置让贤,我说到做到,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众人还是不吭声,没人当这出头鸟。

    最早冲出来的神司,咬牙道,“既然圣女大人要让贤,那在下……”

    涟漪伸出食指摇了一摇,“这位神司,你可想好了?玉护卫走了,后台也走了,庞大的资金源头也没了。奉一教从上到下月月都要发放食物、银两,你觉得,你能支撑得起这么庞大的组织?”

    组织?没错。截至到现在,苏涟漪都不认识奉一教是什么宗教、甚至连个江湖门派都算不上,他只是个组织,反政府武装组织!

    那神司一愣,面色一黑,不再吭声。

    苏涟漪对着人群扬声道,“除了这位神司,还有人想当圣女圣男吗?只要你们开得起这月薪,本人立刻让贤!有没有?”

    人群一片寂静。

    苏涟漪皱眉无辜,“你们拿不出这些钱,我也拿不出,那我归降官府又有何不对?无论我是否归降,从今日今时开始,你们都没钱可拿,一个铜板也拿不到。”

    人群中突然有了老妇的哭声,“大慈大悲的圣女大人,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若没了奉一教,我们真没了活路了!”

    老妇的哭喊声如同点燃的引子,将人群紧绷的气氛炸开,一时间百姓们更激动,哭的哭闹的闹。

    涟漪看着无助的百姓们,刚刚讥讽神司神户的剑拔弩张消了很多。

    是啊,谁愿意被人愚弄?谁有好好的日子不过来信一个突然天上掉下的奉一教,一切都是生活所迫,都是命运的捉弄。

    徐知府赶忙从桌子上出了来,快步到涟漪身旁,压低了声音,“郡主大人,百姓闹起来可不好啊!”

    涟漪微微点头,“宣布商部到来,承诺十日之内有饭吃……不,三日!”

    徐知府愣了下,“三日?这能行吗?”

    涟漪一双大眼盈盈笑着,“就三日,金口玉言。”

    徐知府狠狠点头,“郡主大人,下官信您!”

    而后快步回到座位上,抓起惊堂木狠狠在桌上拍了数下,直把师爷的耳朵震得生疼,“肃静!肃静!”

    没有衙役声威,因为衙役都在拦着百姓。

    人群逐渐静了下来,徐知府道,“诸位有所不知,其实朝堂已派下人来解救我们东坞城于水火,派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商部尚书、当今太后义女、我们鸾国的第一奇女子涟漪郡主!”

    苏涟漪只觉后背一层鸡皮疙瘩,虽然她身份确实如此,但有人当面帮她吹牛,仍是对自己脸皮厚度的一种考验。

    百姓们互相看了看,一脸迷茫。听说过礼部、工部、兵部什么的,何时又出现了商部?再说涟漪郡主的名声,大部分人是没听说的,毕竟,这里是信息极为滞后的古代。

    徐知府继续道,“涟漪郡主另一个身份你们有所不知,正是赤虬元帅的儿媳,而赤虬元帅的爱子、南征军主帅、无往不利的骠骑大将军云飞峋也与涟漪郡主同来!”

    人群中,云飞峋的后背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百姓中有一些上了年岁的,还记得当初的东坞盛世,都感慨颇深,“元帅啊,元帅何时才能回来啊。”

    有人喊了句,“名头再大有什么用?我们要的不多,只要安居乐业就行,我们可不管什么郡主什么将军,只要能让我们吃饱饭,我们便拥护他!”

    徐知府见人群又起骚动,继续拍了下惊堂木,“自然!涟漪郡主与骠骑将军已到,不用多,三日内,你们便能吃上饱饭!除此之外,我们东坞城的物价也会逐渐恢复正常,再不会出现天价米、天价布,我们东坞城会恢复平静,更会重会盛世!”

    人群呼啦啦地又讨论了起来。

    涟漪看着与群人参与讨论的神司,高声道,“徐知府说的你们都听见了吧?如今还有没有反对奉一教归降朝廷?”不想说那些假大空的洗脑话,只将最根本的问题指出来,跟着奉一教没饭吃,跟着朝廷有饭吃,够了。

    “但……但……”那名神司仍旧不甘,毕竟自己爬上这位置,实属不易,这么大的奉一教,怎能说倒就倒。

    “这位仍然有意见?那我让贤?”涟漪笑着威胁道。

    神司不再吭声。

    徐知府如同老来喜一般,高兴地胡子都飞了起来,将那惊堂木拍得响亮,“好,此事就这么定了,本官宣布,从此以后奉一教彻底解散,对教众既往不咎,奉一教的一切充公,至于圣女嘛……”偷偷斜眼询问苏涟漪的意思。

    涟漪转过身来,跪地,“知府大人,奉一教多年对抗朝廷、违逆皇权、滥杀无辜、罪无可恕!罪女对知府大人的宽容表达感激,身为奉一教的圣女,罪女愿以死谢罪。”

    百姓们哗然,即便不是奉一教中人,也都对震惊——哪有人找死的?

    徐知府自然明白苏涟漪心中所想,在心中挑起大拇指,脸上一派严肃,“虽然奉一教归顺朝廷,但从前的罪责却不少,若是说圣女是主谋,那神司神户也是有罪。”

    人群中的神户、神司紧张开来。

    “如今,既然奉一教圣女愿以一身顶罪又态度良好,本官决定,免除奉一教神户、神司之罪,但奉一教圣女却不可饶恕,其罪当斩!”徐知府底气十足。

    人群死寂一片。

    “来人,将奉一教圣女收押,待确定时日,当以斩首示众!”

    “小涟姑娘!”李嬷嬷扑了过来,“小涟姑娘你不能死啊,小涟姑娘你快向知府大老爷求情啊!”

    孙嬷嬷开始磕头,“青天大老爷您开恩啊,小涟她之前不是圣女,她才当圣女几日,她是无辜的!青天大老爷开恩。”

    苏涟漪看着孙嬷嬷和李嬷嬷两人,心中温暖。“别求情了,这死罪是我自己求下的,以我的死宣告奉一教的结束,大家都散了吧,安居乐业,过自己的日子吧。”

    一场闹剧,应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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