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谦苦笑着抬头,望着一脸怒色的周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芷君,你还与当年一般模样。”

    “再怎么一般模样,你现在也该唤芷君一声嫂夫人,而不是这般无礼!”

    冷冷的声音响起,却是周傥走了来,跟在周傥身边的,正是方才一木箱砸倒谢谦的李宝。

    见丈夫赶来,周母似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挥了挥手,赶鸡一般将周铨、师师还有李宝赶出院子,然后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只留着周傥与谢谦二人。

    周铨想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却立刻被周母拧着拖开,他嗷嗷直叫,好容易让周母松开,然后看到张顺一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拖着下巴,若有所思。

    “恩公”

    “唤我张叔便可,都与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小子便是不爽利!”张顺道。

    今过大半个月的休养,张顺早已病体痊愈,只不过因为没有寻着合适的船,暂时未曾离开汴京。

    而周铨这段时间都忙着造冰棍,也没有时间与张顺细谈,倒是周傥,时常与张顺聊天,两人甚是投契,口中以兄弟相称。

    方才有人来送礼,周母觉得儿子不能处置,便请张顺去唤周傥来,结果没遇到送礼之人,却遇到谢谦再度到周家。

    虽然听不得里面说什么,但砰砰的打斗之声还是很清楚,偶尔还有闷哼之声,周铨眉眼溜溜,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换来的是周母一个白眼。

    “这般做无妨吧?”周铨问道。

    “他们俩从七岁起打到二十七岁,早就打惯了。”周母道。

    打了会儿,里面没有打斗的声音了,隐隐是在谈话。周铨听不见里面在谈什么,百无聊赖之下,他看了看李宝。

    这小子本是出去卖冰棍的,怎么跑来了,还一冰棍箱子将谢谦砸翻。谢谦身上可是着了军官甲袍的,他也敢一箱子砸过去,也不知是该赞这小子讲义气,还是该骂他一句鲁莽愚蠢。

    那冰棍箱子已经被砸坏了,周铨从中拿出了一盒还算完好的冰淇淋,将之呈给张顺。

    张顺也不客气,接过就吃,三下两下吃完之后,他赞道:“味道当真好若是在南边,象是杭州、江宁之地,这东西必定大卖。若是在更南,象是琼崖之地,听说那里酷热难耐,一年之中只有盛夏,而无秋冬,若是在那边,应当更好。”

    所谓琼崖,就是指海南,只不过这时人大多都拘于乡土,少有外出,更别得有天涯海角之称的海南了。周铨有些奇怪,顺口便问了一句:“顺叔亦知琼崖?”

    “那是自然,我们老爷就曾去过那里,说起我们老爷你可能不知,但老爷之父,你必然是知道的。”

    张顺口中的老爷,是遣他来京的嘉禾令。此人去过海南,让周铨起了兴趣,海南对周铨来说,有特殊意义,他正想着今后要遣人去海南一趟,因此他问道:“你们老爷何人,老爷之父又是何人?”

    “老爷苏公讳迈,字维康,原是眉州”

    不必他多说了,周铨就跳了起来:“苏迈,他父亲苏轼苏东坡!”

    “我说了,你必然是知道老爷之父的,哈哈哈”张顺大笑起来。

    周铨揉着自己的眉角,也笑了起来。

    身为华夏之胄、炎黄之裔,如何会不知道坡老!

    只不过此时苏轼早已去逝,就是苏门诸学士,也已经凋零大半。周铨想要见苏轼一面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

    苏轼曾经被贬海南,随苏轼去海南的儿子是苏过而不是苏迈,但张顺不知此中细节,只是想当然地以为苏迈曾随父也到过海南。

    “原来是他张叔,去之时,能否替我带封信给苏公?”

    “你要我给你带信?”张顺挠着头。

    “甚为倾慕苏学士,如果能从苏公那里得到些苏学士真迹就好了”周铨说到这眉飞色舞起来。

    不过旋即周铨就敛住笑容,他早打听过,这个时候苏轼的诗文可是禁止流传的,而且他就算求得了,等到苏轼的真迹升值成国宝时,只怕他连灰都不知撒到哪儿去了。

    等文物升值,还不如想法子自己赚钱。

    “嗯,我要向苏公请教一些崖州那边的事情。”周铨道。

    他知道苏轼曾被贬海南,却不知苏轼所贬之地为儋州,毕竟不是所有历史细节,他都能牢牢记得。

    “好,我替你送这信就是,不过老爷是不是会理你,俺可就不知道了。”张顺道。

    周铨大喜,只要能将信送到,他自信定然能够打动苏迈。

    他这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院门终于打开了,谢谦用手捂着自己的头盔走了出来。这厮深深看了周母一眼,然后一声不吭离开,周母理都没理他,快步进入院内。

    周铨也跟进去了,看到自己老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揍过。

    “我又胜了。”周傥得意洋洋地对周母道。

    周母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去井里打水,替他抹拭脸上。周铨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转身想要溜走,却被周傥一声喝止。

    “爹爹,你被人打了,可不能拿儿子出气。”周铨叫道。

    “你这小子还嘻皮笑脸,今日惹了大祸,你可知道,险些抄家灭门的大祸!”周傥厉喝了一声。

    周铨缩了一下脖子,事实上,禁军而不是开封府的差役来捕人,就让他意识到,事情恐怕闹大了。

    李邦彦等人要拉拢他,是因为他落入了赵佶之眼,那么禁军要抓他,定然是他又在哪儿惹恼了赵佶。

    “让他们停了卖冰棍吧,反正这些时日,你赚的也足有百贯了。”周傥叹了口气又道。

    周铨挠了挠头,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那些想要依靠卖冰棍维持生计的少年们呢?

    “爹,你把事情说与我听,我想想能否有别的办法。”周铨道。

    周傥本来要发怒,但看到周铨目光很冷静,不象是迷于小利而不肯放弃,又想到这两个多月来儿子种种表现,他按捺住怒意道:“宫中官家吃了你的冰棍,龙体欠安!”

    话说到这里,他声音压得老低,要知道私下打听、讨论天子健康状况,可是大罪!

    周铨也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我特别注意了那么多人吃了没事,为何他吃了就有事?”

    “若非如此,你以为今日我们家还能脱身?”周傥冷哼了一声,然后将细节说了出来。

    赵佶如今在宫中没有了掣肘,行事不免无度,酷暑难耐,他大量食用冰饮子和冰棍、冰淇淋,结果就是吃出了毛病。此事一出,杨戬首先得到消息,立刻遣人将杜公才召,然后蔡行、李邦彦也同样如此,这才有三家齐来招揽又瞬间撤之事。

    御医为赵佶诊治之时,将责任全推到了冰棍与冰淇淋上,故此高俅派人来缉拿周铨。倒是赵佶自个儿明白些事理,知道事情怪不得周铨头上,只是令宫中停止采买冰棍,于是才有谢谦放周铨之事。

    听得这前因后果,周铨目瞪口呆,然后怒气翻滚。

    分明是赵佶贪吃没有节制惹的祸,底下这帮子小人却将他惩治得紧!

    怒之余,周铨也觉得背脊发冷。

    在这样的时代里,若是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可能只是大人物无意中的一句话,自己就要灰飞烟灭!

    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周铨将怒火深深地埋在心底。然后,他展颜一笑:“越是如此,咱们就越不能停了冰棍!”

    “你这小儿,真要招来抄家灭门的祸事才肯罢休?”周傥怒斥道。

    “爹爹你想,若是官府明令咱们不得卖冰棍,那咱们自然老实听话,可若官府没有明令,咱们自个儿将之停了,岂不是说有人泄露了宫禁中的消息?若真是如此,有心人利用此事追察起来,咱们家才会抄家灭门!”

    卖冰棍虽然惹了些麻烦,可总不算是触犯刑律,私窥宫闱秘事,那则是真正的大罪,而且追查起来,必然牵连甚广,甚至连刚才将消息透露给周家的谢谦,也要被卷进来。

    周傥想明白这点,不由得拍了拍自己额头:“算你有几分歪理”

    “什么歪理,分明是正理!”周铨嘟囔了一声。

    “你再说!”

    “行,行,这辈子你是爹,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师师,给我拿杆子来,我今日要抽烂他的嘴!”

    屋子里面一片鸡飞狗跳,周铨窜出了门,张顺与李宝都蹲在门前。

    因为方才是周家私事,这二位都没有跟去,此时见周铨出来,两人全睁圆了眼睛,显然,他们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满是好奇。

    周铨摇了摇头,双掌放在后脑上,沿着小巷慢慢走。许多事情,他都要重新思索。

    李宝一下子跟在他的身边,周铨看了他一眼:“若是咱们不卖冰棍了,你觉得应当做什么去?”

    “为何不卖冰棍了,每日都有那么多钱!”李宝叫道。

    周铨摇了摇头:“那算什么多钱,不过是小打小闹你们跟着我只管放心,就是不卖冰棍,今后也少不得收益!”

    他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没听到李宝应,侧脸奇道:“怎么,你真放心?”

    “俺虽然蠢,却也是有眼睛的,跟着大郎之后,俺一日二餐都得饱,还能拿钱去养俺娘!大郎说的,俺都信,既然大郎说不卖冰棍也有收益,那定然是有的!”

    李宝比周铨要矮大半个头,因此他说话时抬起头来,目光甚为真诚。周铨想到自己一声唿哨,他便敢替自己砸趴下谢谦,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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