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仲先皱眉望去,却见插话的人不是他的随从,也不是跟着周傥来接待他的人。

    说话者生得一副好相貌,看上去文质斌斌,甚为俊俏。

    而且非常年轻。

    苗仲先心中一动,将到嘴边的喝斥咽了去,徐徐说道:“此子相貌不凡敢问是何人?”

    “此乃犬子,这段时间都在海州,不意今日竟然来了!”周傥也很是惊奇。

    周铨去海州已经一个多月近两个月,虽然一直有信往来,但此前的消息中,并没有提到最近要狄丘。

    “原来是周郎在前,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好,还请周衙内带我一起,瞻仰一下贵处的学校!”

    龙川别业的学校,是大院中的一座小院子,离住宅区很近,但离规划中未来的工业区却有些远。

    而且学校周围,还预留了大片地方,以供未来扩大所用。

    如今学校里的三幢楼,一幢是教学所用,只有二层;一幢是住宿所用,有三层,还有一幢则堆放各种物资,同时将二、三两层充当宿舍。整个学校中,共有百余人,地方还空着许多,不过等到年底,周侗会带来新一批孩童,车庄里的孩童也将会转过来这里,到那时,这里的学生数量将会突破三百人。

    “学堂之中,按进度来教学,每月小考一次,每三月大考一次,大考与两次小考的成绩都能达优者,可以晋升一舍如今有四舍,初入学者从一舍开始学习。”周铨在旁笑嘻嘻地说道。

    “三舍法不对,你这是四舍法?”

    “最终目的是六舍。”周铨道。

    他的六舍,就是六年级,自然,在省掉大量无用课程之后,他这里的六年级基本可以相当于另一世的初三了。

    目前进入四舍的只有他从京师带来的少年中最优秀者,数量也只有区区八人,就是孙诚,也只是勉强挤进其中。

    王启年在三舍,而李宝不提也罢。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大儒来担任山长?”

    “大儒?没有必要,我自己就可以担任山长。”

    周铨的话,让正在迈步进入学校的苗仲先停住脚步,他惊讶地看着周铨:“未曾想到周郎竟然也是学问大家。”

    周铨笑笑没有应,以他所学,在这个时代当一位学问大家,那是绰绰有余。

    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特别是翻了翻少年们所用的课本之后,苗仲先笑道:“唉呀,你这边为何未授经义,课程设置,也是不甚合理,周郎,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举荐几名大儒,来在你这里担任先生。”

    “我这里不需要大儒。”周铨淡然应。

    苗仲先原本以为周铨会连声道谢,接受他的好意,却不想周铨的应竟然如此生硬,甚至连丝毫面子都没有给他。

    “不读经义,如何知达礼,如何科举唱名出人头地?”苗仲先问道。

    周铨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周围:“我这学堂,非为科举唱名而设,我这里培养的,也不是虫我要培养能设计新自行车的名匠,要培养可以用水泥钢铁在黄河上建大桥的大师,要培养能让大宋粮食亩产翻倍的农师,唯独不培养科举进士。”

    周铨这一番话,说得苗仲先脸上忽青忽白。

    因为他口气里,对进士之类的科举儒生甚为轻视,似乎觉得,那些匠人都比他们这些进士要有用得多。

    “如此既耽误这些学子前程,又不利于朝廷选拔人才,此乃大谬。”苗仲先勉强说道。

    “于国于民有利,才算是前程,会写两篇文章,能诌几句诗词,可以为衣否,可以为食否,可以杀敌否,可以充盈国库否?”周铨一连串的问题,让苗仲先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之后,苗仲先哼了一声,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周铨这番话,可是将他们这样科举出身的文人全部否定掉了,他们的存在,仿佛毫无价值!

    哪怕他面皮再厚,心思再深,这个时候,也无法在此地呆下去。

    走到门口时,他才转过头来,面沉似水:“周衙内,你这是与天下读人为敌!”

    “我只是与那些只知读死的蠢人为敌罢了,若有人自认自己于国于民毫无益处,不妨敌视我。”周铨冷笑道:“上一个如此敌视我者,名为徐处仁,他激起民变,虽然想以死来抵罪,可如今徐州百姓,哪家不骂他?”

    苗仲先浑身微微一颤,再看周铨时,目光中既有愤怒,也有羞惧。

    这是拿徐处仁的下场吓唬他,要他老老实实配合,可偏偏苗仲先还就怕了这种吓唬!

    望着苗仲先带他的仪仗离开,周傥皱着眉:“应付他一下便是,你怎么非要招惹他!”

    “别处应付一下无妨,这学堂之事,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些旧文人伸出手来,这是底线,若不让他明白这一点,今日里往学堂安插一名所谓大儒,明日里就要调整我学堂的课程,将我的算学、力学都取消了,整日去背什么经义笑话,几句陈词滥调,两篇颠倒文章,便能治好天下?”

    被儿子抢白了一阵,周傥却无言反驳,再仔细想想,他这样的武人,吃足了文人们的亏,儿子那番话说的,还真让人觉得解气。

    不过,周傥可不想要儿子在自己面前这么得意。

    “你来得正好,快没钱了!”周傥面无表情地说道。

    “无妨,我已经从京师请钱来了十二日之后,京师会有人送钱来。”

    “送钱?”周傥讶然道。

    他知道儿子现在支撑若大事业靠的是什么,还是抵押了自行车收益后向梁师成等借贷来的钱。这笔钱也快要花完,而水泥窑现在赚的钱,也只够维持龙川别业的扩张。

    至于海州那边巨大的摊子,暂时是没有收入的,只能等玻璃窑迁去之后,才可能成为周铨的聚宝盆。

    “对,京师中各大富商,京东两路的各大豪族,少不得要来我们这里,老爹,到时在食堂那边招待他们,你准备好一些人手听用就行了。”

    周铨的话,让周傥很是生气,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似乎一直在对自己指手划脚,当真是父道尊严扫地。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他坑了儿子这么多,就连现在自己的官帽子,都有儿子大半功劳!

    “还是等你娘来收拾你吧对了,武阳来信说,你又以身试险了?”周傥总算找到了能够恢复身为老爹尊严的借口:“好大的胆子,竟然不将老爹我的叮嘱放在心上,来来来,先家法侍候一番!”

    他还没有拿到抽人的白腊杆子,周铨已经撒开腿,转眼间跑得老远去了。

    苗仲先在周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到彭城中时,恨得牙极都痒痒的。

    官不修衙,周傥在狄丘也没有怎么修知事衙署,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窑场办公,或者在龙川别业现场办事。但无论如何,周傥好歹还有个衙门,而苗仲先在彭城之内,却没有衙门可用。

    他现在的衙门,就是借用了文庙,还需和一群失了家业又不愿意去狄丘的百姓挤在一块。这些百姓当中,相当一部分是好吃懒做的泼皮无赖,每日里就眼巴巴看着苗仲先,呻吟呼号,请他想法子赈济。

    他哪有什么可以赈济的!

    朝廷下拨的粮食还在路上,恐怕到明年也未必能发放下来,如今救济灾民的粮食,乃是利国球社与京师大球社所捐实际上苗仲先明白,这其实是周铨从利国冶主那儿借来的钱粮。这些赈济钱粮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有周铨派来的人盯着,苗仲先明里暗里伸了几手,都被毫不客气地拍了去。

    周铨是小财神的说法,在京师里早有流传,苗仲先去狄丘,目的也就是看看这位小财神能不能带上自己一起发财。千里为官只为财,来这徐州,不但不能发财,还得照顾那些灾民,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结果虽然恰好遇上了周铨,二人却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苗仲先虽然在离开时说了一句怪话,却根本不敢有所动作。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徐处仁,没有徐处仁的影响力,也只能坏坏周铨名声,根本无法号召士林来与周铨全面作对。

    就算有这影响力,他也不敢。

    正因为如此,他心中极是郁闷。

    在临时充当衙门的文庙里打了个转,苗仲先实在听不得那些好吃懒做者们的号叫,于是又带着一群差役开始巡视四周。他身边的主人吏员,暂时还没有补充齐,故此还得依靠穆琦等人。

    当他们巡视到东门时,却听到这里声响连连,仿佛是有人在击打石块。苗仲先心中烦躁,嫌这声音吵,便问道:“那边是怎么事?”

    穆琦笑道:“老爷有所不知,那是有人在拓印苏学士的碑文。”

    “苏轼的碑文?”

    “正是,苏学士治徐时,战胜洪灾,建黄楼以志之,然后请其弟苏相公做黄楼赋,自己亲笔所,刻为石碑,立于黄楼之侧。后来元佑党禁,徐人畏惧,将石碑沉入壕沟之中。前些时日,听闻朝廷不禁苏学士法碑文,故此好事者又将之捞起,再立于黄楼之前。这几天来,每天都有人来此拓印碑文。”

    苗仲先听得心中一动,突然间,一个发财的主意浮上了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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