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岁末,天气渐寒,吴加亮回头望了一眼申府,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身边的伴当伸了个懒腰:“先生,为何走得这么急?”

    此时才是凌晨四时许,天色还一片漆黑,申家在办丧事,因此门前还有灯光。吴加亮噗的一声笑:“是非之地,岂能久留,现在就希望我料想的……不会太错。”

    “先生这话说的,不是先生给他出了主意吗?”那伴当似笑非笑地道。

    吴加亮嘴角微微一弯,神情有些怅然:“我给他出的主意,只求能瞒过周铨,可是说实在的,我心中……把握并不大。”

    “先生一向自诩足智多谋,莫非还怕了周贼?”那伴当言辞有些犀利了,话语之中,敬意殊少,证明他并不是吴加亮真正的伴当。

    “我若不怕周公,如何会有你们‘无面’诞生?”吴加亮微微一笑,心里暗道,口中却没有说。

    怕周铨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天下英雄,几人不怕周铨的?就算是“无面”一伙,他们都与周铨有血海深仇,对周铨恨之入骨,可还不一个个怕周铨怕得要命!

    即使到今天,还没有人知道,他吴加亮在“无面”中的作用,当初方毫若不是遇上他,向他求策,哪里会有“无面”的出现!

    “先生这么怕,怎么能成事?”那伴当又道。

    吴加亮脚下没停,口中终于开口:“若不是你奉了方毫之命来寻我,我原本在吕宋当我的土财主,好端端的享福不干,来成什么事情?我给你说,你们想要弄到火枪的造法,想要弄到蒸汽机的造法,就少在这里乱出主意!”

    被吴加亮一训斥,那伴当终于闭住了嘴。

    伴当是奉方毫之命来的,他深知蒸汽机与火枪这两件事情的重要性,连塞尔柱的数十万大军,都在火枪之下土崩瓦解,而蒸汽机亦是令兀术垂涎三尺——他比别人更清楚这东西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变革!

    但是在被周铨拔除了绝大多数“无面”与“复仇”的爪牙之后,甚至连暗中与他们勾结的文维申都已经被捕后,兀术没有别的渠道可以尽快弄到这两样科技,方毫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动用吴加亮这枚隐藏得极深的棋子。

    吴加亮同样不安份,或者说,在吕宋呆了十年后,他已经厌倦了农场主的身份,又起了别的心思,自然一拍即合。

    “没有想到申胖子竟然死了,申世谊这厮的野心又如此之大!”吴加亮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怎么会横生枝节……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申家若不出问题,申世谊必须仰仗于我,只能交出火枪与蒸汽机的秘密;若是申家出了问题,我乘乱从中带走些工匠,也能够完成此事!”

    打定主意,吴加亮加快了脚步,他还要赶最早一班列车,早些跑到海州去。

    申世谊知道吴加亮已经离开,吴加亮离开的理由与周铨要来有关。周铨到申家吊唁,肯定事先要派人来清场,至少要将申家有什么人弄清楚来。若是给周铨知道吴加亮在此,肯定是要生出怀疑之心的,因此吴加亮先走一步。

    而且丧事烦扰,申世谊也没有功夫去细想。等到中午时分,孟广也赶到了申府,巾唁之后,他拉着申世谊道:“君上要来,你这边吊唁的人照常吊唁,但你要机灵一些,莫让闲杂人等扰了君上,家里有什么不妥当的人,也早早打发离开!”

    申世谊谢过他的指点,请他到后边歇息。不过孟广来了好一会儿,周铨也没有到,这让申世谊心里有些不安了。

    他瞅了个空,到后边寻着孟广:“世叔,殿下他可曾说几时来?”

    “下午三时,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如今时间还没到,你不必那么急。”

    “殿下要来,肯定先要派人到我这里来看看吧?如今都一时了,还没有人来看……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申世谊一边说一边观察孟广的神情,孟广愣了愣,微微点头:“世谊,你长进了,这事情我都没有想到,你早能这么长进,你爹也能九泉下瞑目。”

    申世谊干嚎了两声,算是表达自己对申胖子的孝思。

    孟广琢磨了会儿,又说道:“不要急,殿下答应的事情,除非真有什么大事,否则他不会改变的。”

    申世谊心里暗说了声“但愿如此”,他不好长时间离开灵堂,当下又回到前面去了。

    孟广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周铨不会轻易改变行程。就在申世谊回到灵堂中不久,便有几个人前来吊唁,默默向申世谊出示了自己的名牌,却是军情九所之人。

    申世谊大喜,当即令人领着这几人四处行走,把申府转了个遍,申府有多少人口,什么身份,也一一禀报给他们。

    就在军情九所的人检查申府的同时,杜狗儿缓步踱向地牢。

    周铨外出的安全,虽然也属于军情九所,但杜狗儿不会插手,他主要负责还是侦察所有心怀叵测者。

    “卢扬竟然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去,他以为这样一来,就没有口供,却不知道,这种死法,本身就是一个口供——连死都不怕,那他怕什么,肯定是怕他身后的人被牵连出来。”一边走,杜狗儿心中一边想,当他来到一间地牢门前时,停住脚步:“唯一一个没有开口的,就是这里面的福建子……蜀人与闽人,腹中有虫,满肚坏水,他不开口,难道说是知道什么?”

    这间牢中的简仲愚躺在一堆干草之中,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

    当牢门打开,杜狗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微微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这几天杜狗儿只要来,便会刑讯他,周铨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有阻止刑讯之事,因此简仲愚颇吃了些苦头。

    杜狗儿看到了简仲愚一闪而过的那丝痛苦神情,他抿着嘴,露出一个笑:“简仲愚,今日我又来寻你说话了。”

    “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在我身上就是。”简仲愚道。

    杜狗儿呵呵笑了笑:“不,不,今日不刑讯你,只是和你聊几件事情。”

    不刑讯的说法,让简仲愚愣了一下。

    杜狗儿道:“我蒙老君上和君上两代信任,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汴京中,游走于豪门高第之间,与大宋的内相梁师成相识。你知道的,梁师成原本也是一个书生,后来才入宫当了内侍。他如今虽然已经不是内相了,却一直与我交好,我前几日被你逼急了,所以派人去找他,让他为我寻个宫中的刀客来,就是专门割男人那玩意的,别用那种眼光看我,那刀客当然不是为我准备的,而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是骨头硬、很有种么,我倒要看看,被割了那活儿,你是不是还骨头硬、很有种!”

    拿别的威胁,简仲愚可以面不改色,但听得杜狗儿说这个,他当即大怒,心中悲愤交加:“济王不得士人拥戴,就是因为身边都是你这般阴损伤天德之辈!”

    “多骂几句吧,我是无所谓的。”杜狗儿噗笑道:“真想不明白,你为何死不开口。”

    “人终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

    “说的是,你以为你一死就能瞒住什么?”杜狗儿眼前一亮,知道自己猜想的没错,这个简仲愚,肯定还知道什么!

    简仲愚哼了一声,没有接话,抿着嘴,不肯再发一言。杜狗儿心念电嘴,口里慢悠悠地道:“卢扬是相州人,相州距离应天府不远,故此我派出去的人,此时可能已经到了他家。能让他宁死不说的,无非就是父母家人,只须一问他父母家人下落,便知道他背后的指使是谁。此事其实非常简单,无非就是多花几日时间罢了,简书生,你莫非以为我们真查不出来?”

    简仲愚抬头看着杜狗儿,仍然是冷笑,显然,他不怕这个。

    “就算他家人下落现在无人可知,但是还有别的线索可查,比如说,为何你简仲愚知道卢扬的秘密,这其中必有缘故,或许到闽地去查你家人,可以得到某些消息呢。”

    这又是拿简仲愚家人恫吓他,简仲愚眉头一挑:“周铨不会许你们这样做的。”

    “是啊,君上一直宽厚,讲究罪不及家人,可是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却将他的宽容当成纵容,屡次三番做这没有良心的勾当。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作君子可欺之以方?不过抱歉,事情是我做的,我下的命令,根本未禀报给君上,我是阴毒小人,可不管那么多。”杜狗儿洋洋得意地道。

    简仲愚猛然从草堆中跳起,向着杜狗儿就扑去,却被身上的枷锁制着,踉跄一下倒在了杜狗儿的脚下,杜狗儿一脚踏住他的头,呵呵笑道:“击着要害了吧,你们也就欺负君上仁德,还以为现在是前朝,你们这些读书人闹事能不治罪?嗯,那是什么,让我看看……”

    简仲愚扑出来的时候,带动了身下的干草,露出下面的地面,杜狗儿看到地面密密麻麻,竟然写了许多字。

    那一刹那,杜狗儿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只是瞄了一眼,那是简仲愚书愤的文字,无非就是攻击周铨罢了,杜狗儿自己却快步出了地牢,走向距离不是太远的另一处地牢。

    片刻之后,他带着奇异的笑,又来到简仲愚面前。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卢扬虽然宁可自尽也不开口,但他和你一样,有读书人的臭脾气,故此竟然留了点文字下来,偏偏是这文字,将他背后的人曝露了!”杜狗儿嘿嘿笑着。

    他的笑容,让简仲愚既是痛恨,又是惶恐。他在书愤之中,没有泄露卢扬的秘密,可是卢扬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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