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述沉默不语。

    从军事角度来说h两线作战是大忌,第三次东征和北疆战事同时爆发,中土胜算有多大?这在政治上同样是冒险,是赌博,一旦输了,甚至两条战线都输了,后果很严重。所以宇文述的态度是保守的,他反对两线作战。

    目前南北双方实力对比中,中土优势明显,大漠北虏处于劣势,虽然中土内忧外困,但大漠诸虏同样矛盾重重,再加上大漠北虏对中土有强烈的贸易需求,因此可以肯定,大漠北虏完全没有与中土反目成仇的意愿,更不敢轻启战端大打出手。

    宇文述据此认定,即便大漠北虏对远东觊觎以久,甚至打算虎口夺食,但考虑到现实状况和现实利益,北虏明显底气不足,色厉荏苒,表面上看张牙舞爪,实际上就是恐吓,就是讹诈,以恶化南北关系来迫使中土妥协让步,以便从中土获得更多利益来加快自己的发展壮大。

    换句话说,南北关系看似紧张,战争阴云看似笼罩了长城内外,但在宇文述看来,南北双方实力上的不对称决定了南北关系短期内尚无破裂之可能,除非大漠有了天灾人祸,或者牙帐内部爆发了严重危机,北虏迫于生存考虑,不得不铤而走险,否则以外交和贸易手段肯定能维持南北关系的稳定,保证北疆边陲的安全。

    来护儿和周法尚都是卫府主战派,有强烈的对外征伐意愿,而他们的这种激进立场,与他们所属的江左政治集团迫切需要以功勋来巩固和增加目前的政治话语权有直接关系。

    宇文述对他们保持着高度戒备,这不仅是因为政治利益、政治理念和国防策略上的冲突,还因为关陇和江左两大政治集团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矛盾和仇怨。

    宇文述不会信任他们,即便维持合作,也是以利益为基础的合作,一旦共同利益没有了,双方之间的合作也就不复存在。

    所以宇文述对他们的建议有更多的思考,以便找到隐藏在这些建议背后的“东西”是否包藏祸心。

    于是宇文述想到了齐王。

    今春齐王在齐鲁戡乱,与周法尚联手剿贼,双方有过合作。之后杨玄感兵变,齐王驰援速度极快,而周法尚的驰援速度也是风驰电挚,这里面肯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齐王和周法尚会师于黎阳,召集五路援军拟制了一个救援东都之计。此计直接影响到了东都局势的发展,但也把行省直接甩开了,此后行省基本失去了对东都局势的掌控,而这不能不让人怀疑齐王和周法尚之间有特殊关系,毕竟齐王是政治“祸害”,正常情况周法尚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与其公开合作?然后来护儿带着水师浩浩荡荡而来,齐王随即离开黎阳,不但把黎阳交给了来护儿,还把大运河的控制权也交给了来护儿,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齐王惧怕来护儿,还是因为两者之间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

    宇文述因此有了一个推测。齐王知道甚至参与了杨玄感的兵变,但出于各种复杂原因,齐王打算以出卖杨玄感来赢得江左人的支持,以江左人的支持来重新赢得圣主的信任,光明正大的继承皇统。而来护儿和周法尚通过齐王这个秘密渠道获悉了杨玄感的兵变阴谋后,或许是因为证据不足,无法告发,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为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给关陇人以沉重打击,乘机给江左人建下平叛功勋以谋取更多政治利益,于是蓄意隐瞒了。

    如果真相果真如此,那么之后发生的事也就有了合理解释。而这正是来护儿和周法尚积极支持圣主发动第三次东征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们为了第三次东征的胜利甚至不惜进行两线作战的原因所在。他们提出两线作战的真正目的,不是在第三次东征期间主动攻击大漠北虏,而是以这种激进主战之计来迫使中枢里持保守立场者做出让步,保守者若想以外交和贸易手段来维持南北关系的正常化,就必须以齐王镇戍北疆来换取主战派对这一策略的支持。

    宇文述心里“有谱”了。

    以圣主为首的,以来护儿和周法尚为代表的,坚定支?“积极防御”国策的一大批军政大臣们,根本就没有因为两次东征失利而暂时放弃开疆拓土、建下万世功业的宏大理想。在他们眼里,两次东征失利和杨玄感兵变所导致的内忧外困的危局不过是实现宏大理想路上的一个小小挫折,而这点挫折根本阻碍不了他们开疆拓土的步伐,熄灭不了他们心中熊熊燃烧的激情,动摇他们无比坚定的信念。

    正如周法尚所说,没有条件上,那就创造条件上。

    现在首先要以最快速度剿杀杨玄感,稳定两京局势。然后政治清算,把杨玄感及其同党,还有已知的或者潜在的激进保守成员铲除干净,同时与西京的保守势力达成政治妥协,在稳定政局的同时,迫使他们支持圣主发动第三次东征。

    一旦第三次东征在中枢最高决策层达成共识,那么对内是稳定局势,对外则是迅速处理好西疆危机,把吐谷浑复国、河西突厥人归国、西域诸国背叛以及西北军换帅所造成的震动全部处理好,另外展开一系列外交手段,对大漠北虏进行威逼利诱,想方设法缓和南北关系,确保第三次东征期间北疆无战事。

    如此一来,齐王何去何从,能否北上戍边,圣主和中枢迫于严峻形势是否对其“网开一面”,目前无从推测,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是否有第三次东征,也不知道何时发动第三次东征。退一步说,即便万事俱备,即便明年春天就发动第三次东征,但齐王能否镇戍北疆,不仅取决于圣主和中枢的态度,还取决于东征前北疆局势和南北关系的最新状态,一旦齐王戍边事实上不利于形势的发展,不利于东征的进行,他也就不可能北上戍边。

    宇文顺着周法尚的话,就“积极防御”策略,与解决当前西、北两疆危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做了一番深入探讨后,遂起身告辞。

    送走宇文述,来护儿和周法尚心情沉重,相顾无言。

    倒不是因为宇文述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齐王,没有就齐王北上戍边一事做出任何评价或承诺,而是因为宇文述最后一番话饱含深意。

    齐王本身就是个“难题”,北上戍边更是“遥不可及”,宇文述即便想说也说不出任何有实质性的东西。对于来护儿和周法尚来说,他们已经“帮”了齐王,至于齐王能否如愿以偿,他们无能为力,宇文述也是无能为力,甚至就连圣主都未必能“帮”到他,毕竟齐王戍边影响太大,如果弊大于利,当然不能成行。

    宇文述最后一番话不代表他反对“积极防御”策略,只是迫于目前国内外的困窘现状,不得不对这一策略进行“调整”甚至是“修改”,而原因是,事实证明,中土统一时间尚短,中土的国力尚不足以支撑“积极防御”策略的全面实施。

    那么宇文述到底想传递什么讯息?是想推迟第三次东征的时间,还是暗示如果仓促发动第三次东征,结果就是重蹈西征吐谷浑之覆辙,最终还是因为国力不够而无法守住战果?

    无法守住东征战果,高句丽就会在大漠北虏的支援下,迅速复国,远东诸虏转而会投奔大漠北虏,然后中土便在长城一线面临来自东、北两个方向的巨大威胁。

    这等于做了“无用功”,之前的努力白费了。既然如此,倒不如以外交手段来恢复中土对高句丽乃至远东诸虏的实际控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中土在战场上打了败仗,但摧毁了高句丽的国力,高句丽已无力再战。

    高句丽人以胜利赢得了尊严,却碎灭了自己的远东霸主之梦。所以从高句丽和远东诸虏的立场来说,他们更愿意用这场胜利来换取自身的生存,只要中土承诺放弃武力杀戮,他们愿意臣服,世世代代尊中土为主。

    背靠大树好乘凉,相比较而言,在中土和大漠北虏之间,高句丽和远东诸虏当然更愿意臣服中土,毕竟中土代表了先进、文明和富裕,可以给他们更好的庇护。

    很显然,以“外交手段”来实现中土对高句丽乃至远东的实际控制,?最小代价来换取最大利益,改“积极防御”为“消极防御”,肯定在中枢最高决策层中拥有相当大的“声音”,甚至宇文述也是它的支持者。只是宇文述代表了卫府,代表了军方利益,在没有广泛征询卫府统帅们的意见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擅自“发声”,于是就有了今夜的拜会和坦诚相谈。

    “我们必须以高句丽人的鲜血和生命,来洗刷卫府的奇耻大辱,来祭奠阵亡在东征战场上的二十万将士。”周法尚忍不住了,厉声说道,“我们必须给圣主以最大支持,必须帮助圣主迅速发动第三次东征。”

    “狼终究要吃人,仁慈和食物不能把它们变成忠实的鹰犬。”来护儿冷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有杀尽北虏,才能确保中土的安宁。”

    周法尚点点头,杀机毕露,“某些人总是对敌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以便让某些人清醒过来,放弃幻想。”

    “善!”来护儿毫不犹豫,坚决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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