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曹姽擒入帐中的小兵叫做刘宝,虽年过二十,个头反比曹姽矮上一些。东魏征兵沿袭汉制,不以年龄只以身高划分等第,矮于六尺的无分年龄皆不列入征兵对象。

    小矮子刘宝不过是比六尺略高,差一些就是可以躲过征兵的,因他个小,平时没少被嘲笑,却也得到颇多照顾,得的都是些轻松活,哪知也会遇上这等无妄之灾。

    刘宝被曹姽剥得只剩粗麻单衫,蔡玖还满是嫌弃地把那身枣红色的夹襦兵服扔了回来,阿揽将他扶回草棚就着光亮仔细一看,刘宝那张讨喜的圆脸已经变作了乌眼鸡,曹姽为了打昏他没少下黑手,当头就揍得他眼眶发了青紫,刘宝这遭倒是代康公受过,反成了帐中那位伺机发泄怒气的对象。

    阿洛不安地往那处帐子望望,将怀里藏着的一个鸡子摸出来,小心翼翼地剥了壳儿,给刘宝敷眼睛。

    呼延莫瞅着可怜兮兮的矮子刘宝,走上前去扯他膀子:“殴打军士,这也太无法无天,走,给吴爽说去,让他评评理!”

    阿洛板起脸叱了声:“呼延莫,你坐下,别添乱!”

    他一大声,手上的力气便不由自主大了,刘宝被他按得痛叫。这个草棚里谁都知道这个叫阿洛的奴隶与阿揽关系密切,二人以兄弟相称,若说那个高个阿揽靠拳头说话,这个阿洛却懂靠脑子做事,在这群人里颇受拥戴,因此阿洛一发话,呼延莫见阿揽也是一副不赞同的表情,便恹恹地坐回原地。

    可呼延莫心里藏不住事儿,随意扯了根草塞进嘴里磨牙:“你们说那个帐子里头住着的,到底是个娘们儿还是个小子?说他是个小子吧,初一看那白狐裘衣围着个巴掌大的小脸蛋,可比山下镇里头楼子里的女郎还妙;你说她是个娘们儿吧,来咱们这个都是臭男人的穷山恶水做什么?况且京都里头,莫说是女郎了,就那几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郎君,怕是连马背都没上过。”他瞥了眼刘宝的乌眼圈儿,啐道:“娘们儿能下这样的狠手?”

    呼延莫喋喋不休地说着,恍惚觉得面前的阿揽笑了下,又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个臭石头,比秦岭山头积的雪还要冷上十分,可拳头没人家硬,呼延莫也无话可说。

    他百无聊赖地倒下去,突然觉得自己塞了麦草的枕头瘪下去一块儿,手伸进去掏了掏,本已懒洋洋的身子像只山里的猴子窜起来:“阿揽,你把东西掏走了?!”

    “是你自己输给我的。”阿揽从怀里拿出个小陶罐扔还给呼延莫,呼延莫一入手觉得轻飘飘的就晓得不好。

    他揭开一看,果然槐花蜜已经涓滴不剩,这可是他前几日冒着好大的危险爬到半山的树上,拿烟熏了蜂窝才掏出来的一小罐,虽然方才角抵输了,可他还想枕着过上一夜再兑现赌注。毕竟在这深山里,蜂蜜是得来不易的甜食,值得人冒着被蜜蜂蛰得满头包、爬上十几丈高的大树的危险,只为了满足那点口腹之欲。

    只是呼延莫也不是傻的:“你又不爱吃甜的,不过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哪里找来一只野猫全舔干净了?”

    阿揽突然朝那方帐子望了一眼,才低声道:“可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吗?”

    阿洛头也没抬,只是警告众人:“那位是康公的贵客,我们有令听令,其余的,莫看也莫听,何必管那人是男是女?”

    曹姽并不知道帐外发生的事情,她嘴中啧巴着槐花蜜的甜香,幸福地在梦中回到了熟悉的建业。

    她骑在雪亮神骏的飞夜白身上,一路飞驰到了熟悉的大司马门,那里有伙伴们在迎接自己,她定睛一看,竟然在人群里看到了王慕之。

    曹姽一皱眉,他怎么那么矮?其实不是王慕之太矮,而是曹姽太高,那些痴情的过去里,曹姽不敢在他面前穿木屐,就连高底的凤头履都极少穿,就是不愿自己显得比王慕之高。

    她那么高,不穿女装甚至不会有人把她当做女郎,她甚至不能要求王慕之把自己抱起来。

    曹姽看着王慕之在自己策马上前后,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迷倒众生的微笑,她心里一跳,不由心旌神荡,这样的美貌不论男女,总是赏心悦目的。

    她骑术娴熟,双手放开缰绳,在马上一并腿,飞在半空中的时候,她想她曾经太迁就王慕之了,自己总是唯他的心意是从,她该肆意一点的,就算自己长得那么高,也该让王慕之抱一次自己,受一回累,自己体谅他,结果他最后去抱了别的女人。

    她在马上朝王慕之扑了过去,王慕之正张开双手笑着迎向她,曹姽觉得自己像是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子,身不由己地带着风声飞出去,一下子把王慕之压在地上,二人沿着河堤滚了下去。

    曹姽满头草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坐在了王慕之脸上,她“呀”地一下叫出来,心里却是又惊又乐,她太高兴了,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四肢摊开躺在床榻底下,大虎正一脸惊奇地看着滚下床榻的自己,她直觉往身下一摸,摸出一只填满了麦子的枕头。

    她叹了口气,把枕头扔回去,自己慢慢坐回榻上,大虎担心地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曹姽摆摆手示意没事,自己不过是睡迷瞪了。她倒是宁愿这大营里的兵士个个都如王慕之一般,不然在这个自己被别人一手就能提起甩出去的鬼地方,逃出去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晌午过后,那个和自己看不对眼的大汉又来了。曹姽想起昨晚那钵芳香的蜜汁,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希冀的眼神,手边是她勉强啃了两口的干巴巴的蒸饼。

    阿揽拿着一副弓箭进来,看到曹姽堪称垂涎的眼神,绷住脸道:“康公说知道贵客习箭,令某带贵客往校场一去。”

    曹姽看他手上除了一副弓箭别无他物,失望得狠,便哼了一声:“要我出手可以,彩头是什么?”

    阿揽狐疑地看了曹姽一眼,想她口气倒不小。旋即想起射艺乃是贵族子弟必学的一门功课,只是阿揽掂掂手里二石多的强弓,想着曹姽在都城学的那些花架子,恐怕在此地连弓都拉不开,康公挑上这么一把武器,打量的恐怕也是这个主意,继雨夜坠马之后,康公又再次出手打压这位了。

    他回到道:“休沐日,康公言明贵客可以住到山下军镇的私宅中。”

    曹姽的眼睛一亮,心道这倒是一桩好买卖。只是康肃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只怕是故意在粗茶淡饭之后抛出的诱饵,不过是想激曹姽出手,再出一次丑罢了。

    可惜以曹姽的高傲,越发是不可能低头。她是建业长大的贵女,在这群出身至高的金枝玉叶和王孙公子看来,他们有资本高傲,若是有人看不起他们,那一定是他们不够高傲的缘故。

    曹姽冷笑一声,拿过阿揽手里的强弓,拨了下弓弦,就明了康肃打的是什么主意。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假装比划着,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比试的校场在哪儿呢?”

    阿揽不疑有他,为她掀开帘子,指着昨日角抵的那处空地道:“就在那处,康公已然在场上裁判了。”

    他话音才落,惊见已有一箭从他撩开的缝隙而过,劲道之大竟鼓风掀起门帘,曹姽所站之地,比场上军士的射程远上两倍不止,哪怕她手上有些真功夫,也实在是乱来。而阿揽更担心以她莽撞的性子,可不要误打误撞一箭往康公射过去。

    康肃正好整以暇地莅临校场,等着曹姽到来,人没等来,却等来天外一箭,看那方向就是从不远的后营那顶帐子里而来的,准头之高且不说了,劲道之大,一下子就把草靶子都射翻了。

    他一下子神情变幻莫测,吴爽及麾下众人但见这变故都垂头不敢说话,已经上场的兵士已经收了箭默默站到一边,这实力的悬殊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半晌康肃自嘲一笑,低低道:“我倒小看了她,到底是那辽东蛮子的种。”

    当下便叫吴爽去把帐子里的人领了来。

    曹姽见一箭得中,惊煞全场,原本三分得意放大作十分,手又往箭囊摸去,阿揽见她竟不肯罢手,连忙抬手按住弓首牛角,不赞同道:“小心误伤康公!”

    “混账!”曹姽甩开他的手怒斥:“我的箭可比你长眼睛。”

    阿揽见双方话不投机,也不迟疑,大掌抓住那把长弓一掰,长弓应声而断,曹姽不意他来这手,阻止不及,只好呆呆看着这粗暴的大汉将断成两截的弓掷在地上。

    吴爽恰好这时进来,见到地上狼藉,又看看针锋相对的二人,适时出声阻止:“阿揽你出去!”又指着曹姽:“你跟我来!”

    曹姽扬着下巴朝阿揽离去的背影“呸”了声,连忙随着吴爽出去,今日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以在康肃以及军营里趾高气扬。

    众人都道帐中是何了不起的人物,就见一个同样一身朴素衣裤的高瘦少年随着吴爽而来,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她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蛋和微翘眼角露骨的得意洋洋。康肃也看见,暗暗朝手下吩咐了两句。

    曹姽大步迈进校场,享受着万众瞩目的高高在上,她走到康肃面前随意一拱手,在一片倒吸气的声音里抬着下巴问:“康公有何指教?”

    康肃唤人牵来一匹马,指着马对曹姽道:“你身手不凡,老夫便信守承诺,今日回军镇私宅,便带着你一道回去!”

    进入封疆大吏康乐公的私邸,成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都督的座上宾,这可是无上荣耀,可是曹姽的脸此刻却没有喜悦。

    她看着那匹雨夜把自己甩下马背的畜生,看着康肃纹风不动的表情,拳头暗暗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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