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到家时,吕姨正是熬好了粥端出来,看见乔希回来,便笑着交给她,“纪总醒了就问您呢,这人啊,甭管是多强、多本事的,只要是一病,都跟孩子似的,就恨不得最亲近的人在身边。(小说文学网)”

    乔希听了一怔,怅怅地笑了下,谢过吕姨,便拿着餐盘上了楼。

    乔希推门走进卧室时,纪晚泽正捏着手机发愣,脸上有一种焦躁又伤痛的表情,听见声响,恍恍惚惚地抬头,一看见乔希,唇角立即便往上弯去,却忘了自己的眉还是紧蹙的,表情一时便现出种奇特的滑稽感。

    乔希走过去,把放着清粥小菜的托盘放着床头柜,去一边拿了个可以放在床上的小餐桌,支在纪晚泽跟前,才将吃的放上去。

    纪晚泽咳嗽了几声,用手指指自己的嗓子,然后咧嘴对乔希笑着拱了拱手。

    乔希就也笑着点头,“嗯,嗓子不舒服,就别说话了,吃完粥,喝点儿消炎的药,再休息一下午,也许就能好了。”

    纪晚泽埋下头吃粥,才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尚不及吞下去,适才放在枕边的手机,便又震动了起来,两人的视线都是下意识地瞟过去,手机在持续不断地震,却不是有电话进来,而是一条条短信地往里顶,转瞬,屏幕上便堆得满满的。

    两道目光从手机上收回,不期然地撞到一起,纪晚泽并没意识到这一刻,他脸上不经意间闪现出一抹近乎哀戚的神色,乔希心里微微刺痛了下,轻轻地一垂眼睑,便站起身对纪晚泽笑道:“你慢慢吃,我也先去吃点儿东西。”

    乔希走出好一阵,纪晚泽才把手伸向了手机,不用打开锁屏,便能看到满屏幕的短信,都来自同一个号码,也都是同一个内容。

    “为什么”,同样的三个字从上到下,撑满了视线,他看着,鼻子骤然酸,仓惶阖目,努力关住了眼睑里似乎马上要泛滥的热流。

    22岁,他第一次见到杜乐淘,那个天真快乐又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那时,他在美国读书,身边大多金发碧眼的外国美人,即便正是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年纪,他却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那些洋妞,他读理工科,又是计算机专业,这个专业里,女孩儿本就少,同学中即便偶有亚裔或是华人女孩儿,却不是严谨到枯燥无味,便是精明强干媲美爷们儿的姑娘,他年轻的心不可抑制地躁动着,却又无处宣泄时,杜乐淘像冬日的暖阳般照进了他的世界。

    一见钟情也好,恰逢其时也好,他一发不可收地喜欢上了那个当年其实根本还是个孩子的小姑娘。

    他为她打过架,他为她飚过车,为她做过买一百多支玫瑰,然后用花瓣铺满房间的傻事,也为她做过驱车几个小时,一夜不睡,就为带她去海边看日出的疯事。

    可无论他做过什么,她激动过,也感动过,最后却还是鼻孔朝天的模样,一味地嫌弃他老,又如梦似幻地说起她喜欢的那师兄有多帅,球场上驰骋时,又有多倜傥风流。

    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心气儿,又是那样霸道张扬的他,这点儿挫折又算什么,他锲而不舍,勇往直前,甚至也开始热衷打篮球,一个礼拜的时间,不知投了几万次球,苦练三分命中,就为了表演给她看,她却因为看到qq空间里,有人说起她喜欢的那人给别人送了花,抱住正在得意洋洋要展现成果给她看的自己痛哭流涕。

    他还是不气馁,杜乐淘开学回国,他每天一张明信片地寄回去,然后发了狠似的,跟杜乐超拍胸脯发表豪言壮志,“大超,我这辈子做不成你妹夫,就终身不娶。”

    那时,他怎么能知道,又怎么会想到,很多事,并不是他不放弃就一定能做到,也不是她一点头,就是完满幸福。

    父亲快四十岁才有的他这个独子,给他起名晚泽,当他是晚来的福泽,只是,他从小顽劣、叛逆,除了学习成绩尚好,其余的,从没让家人省心过,而他稍一长成,能自己做主,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出国留学,漂洋过海,山高水远地摆脱家里给他的管束和羁绊。

    他觉得终于是天高任鸟飞,再不用总被耳提面命做这做那,每做一件事,第一考虑的是不能丢了纪家人的脸。

    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肆意享受自由日子带来的欢欣,哪怕是需要自己打工维持生计,也觉甘之如饴。

    一走两年再没回国,直到父亲病危,他接到电话,初时甚至疑心是父母骗他回国的阴谋诡计,但为人子女者,即便怀疑是陷阱,却不能不归家。

    到了,才知道,哪里是什么骗局,父亲罹患癌症已是到了晚期,根本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才肯通知他回来,之前,却是怕他担心,怕耽搁了他的学业,从发病初起,就对他隐瞒了消息。这样的父母心,让他汗颜自责,在父亲病床前泪如雨下。

    父亲并不算是严父,虽然有着同祖父一样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是在他这个儿子面前,其实一直是宽厚纵容的,可即便是这样,他却依旧觉得这个家像个枷锁,捆绑了他所有的梦想,最是年轻肆意的时候,从不会深想父母的养育之恩,只觉不能一辈子活在他们的羽荫之下,奋力一飞,挣出去,可不过短短几年,再回家,曾经那叱咤商场、不可一世的父亲,却成了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将死之人。

    他虽不曾深想,却总以为来日方长,怎会想到父亲尚未享受过一点儿他这晚来的福泽,就要彻底地离开他,那一刻所有的忏悔跟懊恼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完成父亲所有的愿望,应下他的每个期许,也能让心里得到短暂的安慰。

    那样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守在病床边,聆听父亲最后的教诲,每一步失败成功的历程,脑子里再容不下其余的事情,哪怕是他那热热闹闹开场,还没等到开花结果的爱情。

    如果不是父亲突然说起要跟乔家联姻的事,纪晚泽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有个爱的女人,他还赌咒发誓过今生非她莫娶。

    于是他试着和父亲讲理,说即便没有这次联姻,他也能说服乔家给万信注资挽救纪家的产业,他也可以依着乔忠鑫的意思,不遗余力为他的新近要投资的电商企业搭建好基础平台,并且分文不取。

    父亲却还是不安,只说,他还太年轻,商场复杂,他一人之力,无法力挽狂澜,这世上没有陌生人会一直对他施与援手,联姻乔家,成了亲家,乔忠鑫才会真的帮他,日后他也能有个永远的靠山。

    纪晚泽没法拒绝父亲,却想着至少可以跟乔忠鑫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带着满腹抗拒情绪,要告诉乔家人,他可以答应一切条件,却坚决不会联姻的那天,却并没有见到乔忠鑫,而是阔别经年,同云丽琼一起到来的乔希。

    所有那些预备好的慷慨激昂,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他没法当着乔希的面说,让我怎么都可以,但我就是不能娶你。更不想当着她继母的面,给她这样的难堪,于是糊里糊涂就定下了婚事,为了让父亲走得心安,甚至只有一周的时间就筹备好了婚事,办了订婚典礼。

    所有的事,最终都朝着纪晚泽回国前跟本没想到的方向发展着,直到办完父亲的葬礼,他跟乔希也正式成了夫妻之后,他还觉得一切好像都恍若梦里。

    再面对乔希时,他心疼她,却也为自己难过

    那时,纪晚泽却还安慰着自己,原本他要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不如就此罢手,全当那场追逐未果的爱情,是他肆意张扬的青春最后的祭奠便好,从此,换个心境,换个活法,过完这与曾经憧憬中南辕北辙的一生。

    可又怎么会料到,在他决定放弃时,还没彻底埋葬起的爱情,却又是峰回路转,他原本迫着自己沉下去的心,便再次无法遏制地活泛了起来。

    一念之差,终于演变的难以收拾。

    为什么?

    如今的一切,如果必须要说出个为什么,那,除了荒谬又无常的命运之外,便只能怪他自己,一边要弥补对父亲活着时未能尽孝的遗憾,成全他做孝子的心思,一边又是英雄情结作祟,不忍让个弱女子在他面前难堪,成全他男人的脸面,另一边,却还不舍放弃得之不易的爱情,硬要成全自己的梦想。

    这世上两全其美的事都已难得,更何况还要三全。

    那此刻,面对杜乐淘的为什么,似乎,能说的也只余下三个字了。

    不能三全,就只有抛舍,可心中最不舍的,偏是这世上最不能容的。

    发出“对不起”三个字,纪晚泽有些仓惶地关掉了手机。

    再端起粥碗,粥已经微微有些凉,吃到舌根便泛起了苦意,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冷而涩。

    乔希过了许久之后,才又推门进来,在他床头放了水和药,柔声嘱咐他道:“先吃药片,过半个小时再吃胶囊,然后好好睡一觉,我下午就一堂课,很快会回来。”

    纪晚泽看着乔希纤白的手,细致帮他把药片一颗颗数好放在盖子上,再又去拿起胶囊,他忽然用力拉了下她的腕子。

    乔希偏过头,笑吟吟地望着他,他张了下嘴,才忽然想起他现在说不出话,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出笔和纸,拿起笔飞快地写了个“我”字,再下笔之前,似乎略迟疑了下,然后才一蹴而就,写完,拿起递给乔希。

    乔希接过那张纸,看着便笑了起来。

    “我,会好起来的!”纪晚泽写的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这样简单的几个字,也能写得龙飞凤舞。

    她叠起纸,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纪晚泽的头顶,“就是发个烧而已,当然会好,工作的事也别着急,不差这一两天,你体质好,睡醒一觉就没事了!”

    叠起的那张纸,不知怎么顺手就放进了口袋,乔希到了办公室,挂起外套的时候才发现,离着上课还有一会儿的时间,她打好了一杯茶水,慢慢啜着,把纸在办公桌上展平,一字一字地仔细看,心里有些融融的暖,却也觉些许难过。

    他写这样的话给她,他要表达的显然不是病会好起来这么简单,她若懵懂,可以只在字面上理解,她若了然,便明白这是他的承诺。

    她能看出他的挣扎与痛苦,是她的一个执念,造就了现在的结果,然后她却佯装无知,成了那个袖手旁观,站干岸的人。

    她其实真是个坏人啊,乔希想。

    “乔老师一会儿的课,我能过去听听,学习下么?”新来的助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乔希附近,出声问道,打断了乔希的思绪。

    乔希抬眼,看着面前这个斯文秀气的大男孩儿,温温地一笑,“我这边还有两堂就要科目考了,今天就是给下考试大纲,给学生们划划重点,没有太多别的内容,你要是想听课,其实,不如去听听邢老师的。”

    邢老师这一堂也有课,这会儿也在给杯子打水,准备教案,听见乔希的话,转过身来对他们笑,“成啊,小辛,那你一会儿就跟我走吧,正好道上你再跟我念叨念叨,你上午说的那个治颈椎的操怎么做来着,我觉得我这颈椎上的毛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乔希也站起身预备走,听见他们的话,随口问道:“小辛还懂怎么治颈椎么?我好像颈椎也有些问题,坐得时间稍微久一些,就会连着肩膀一起酸。”

    邢老师听了这话,手里的杯子一放,站起来一只手扶着脖子,一手叉腰,扭了两下,说:“其实挺简单的,小辛上午教了下,我就记住这个动作了,不过这么一活动,还真是松快了点儿呢,乔老师,你也试试!”

    乔希笑着点头说:“好,下课回来我就试试!”说完一转身,忽然看见办公室门口踯躅着,正要敲门的杜乐淘。

    她怔了下,摆手招呼,“乐淘,是找我么?”

    杜乐淘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走进了办公室,对着乔希勉强地笑笑,嗫嗫嚅嚅道:“乔老师……您能帮我联系下纪……纪大哥么?我们还有几天羽毛球比赛就小组赛了,同学想找他再给我们练习下,可我打他的手机关机了……”

    乔希闻言一弯唇道:“哦,晚泽病了,嗓子说不出话来,大约是接电话不方便,所以就关机了,他这几天恐怕是没办法给你们做陪练了,真是不好意思。不然,你再找找别人吧,别耽误你们的比赛。”

    杜乐淘有几分瞠目结舌的样子,“他……病了……”

    “是呀,发烧了一夜,现在烧退了,嗓子却发不出声了。乐淘,我要去上课了,你要还有其他事找我,一会儿下课咱们再说好么?”乔希和蔼地说道。

    杜乐淘苍白着脸,点头,转回身跑出了办公室。

    辛鹏在一边说道:“是乔老师的爱人嗓子说不出话么?给您个偏方试试,买点儿罗汉果泡水喝,应该挺有效,饮食清淡些,暂时别勉强说话,连着喝一天罗汉果的水,第二天应该就能说话了。”

    邢老师过来招呼辛鹏一起走,路过乔希身边,不禁感叹了句,“咱们办公室有个小辛还真是好啊,小病不求医了。”

    辛鹏腼腆地笑笑,对乔希说:“乔老师,那您试试看,我先跟邢老师上课去了。”

    乔希感激地点头,收拾了东西,也赶紧往办公室外走去,出了办公楼,一偏头,远远便看见杜乐淘倚着操场的栏杆,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正在摆弄手机。

    她轻轻叹了声,然后收回视线,笔直地朝着教学楼走去,可心里不禁暗自想着,她有时真的是个很坏的人吧……

    她明明知道了而今的情形,却从头便未想过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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