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近冬的季节,天气愈渐凉冷,谢氏大大小小一群人尽数搬离了生冷的水庄,现居城南主庄。搬去城南时,谢奕邀刘浓与褚裒同往,刘浓甚喜客院这方幽潭便婉言拒绝,褚裒本有心想离谢真石近些,但见刘浓不去便也只好作罢。

    三日前,司马睿召谢裒至建康奏对三策,谢裒与刘浓对着秋月促膝长谈,俩人将三策反复推敲,谢裒经世通达、刘浓细致妙想,将土断、养士、建军三策数番修改,直至次日晨晓破漆时,方才终成万言长策。次日,谢裒命驾赶赴建康,一同前往者尚有吏部尚、左仆射周顗,而谢鲲亦于当日离开山阴,前赴豫章王敦军府。

    东城柳渡送饯后,纪瞻召刘浓于静室对坐,其间,纪瞻问及刘浓对刁协与刘隗所行之见解,纪瞻表面看似在问刁协与刘隗俩人,实则是在暗指当今局势。这,刘浓自然知晓,对纪瞻并未有所隐瞒,将自己所思所想逐一道尽,刁协、刘隗意在收权于皇室故然是好,但此举不缔于与天下门阀世家做对,螳臂当车岂能成事,终将落得个身死刀斧的下场。

    当听完刘浓一番含蓄长言,纪瞻抚须不语,他也是世家子弟,岂会不知其间轻重。自东晋而立,世家掌权后,世家依赖于家世,而家世,先有家方有世。便是纪瞻自己族内众人面对此事时,也是异口同声的共讨刁协与刘隗。最后,纪瞻捋须长叹:“安得靖平盛世,焉来朴实无争!”

    安得靖平盛世,焉来朴实无争

    “嘎吱!嘎吱!”

    车轱辘辗过厚厚的落叶,闷闷的声音直扑入帘,刘浓坐于车中前往城南谢氏主庄。心中却犹自在思索着三日前纪瞻所言的这句话。

    靖平盛世与朴实无争,前者或许有之,后者何来?便是桃花源也未能长久,仅可一时也。天地复争,自然复争,人食粟肉岂可果真朴实无争?人性本善亦或本恶。难以一言而穷尽,是以,此时的世家名士们终日索求至理,故而常有隐逸之举,弃浮华而逐本真。奈何,天地大势在争啊

    便如桓温,我若不与他争,我何求我真?便若周义,我欲至静而树影却缭乱!便似刘璠。我欲梅花与雪各作奇绝,然则,非彼之愿也

    桓温现下自锁于庄中,便是七友聚会亦不参予,谢奕曾言:‘便是他来,我等也羞于其为伍。’在山阴城,桓温的声名算是毁于一旦,而这。实乃咎由自取。若非彼便乃我,若是我未能得胜。而今怕又是另一番天地!

    至于吴兴周札,周氏现今凋萎殆尽,我若乃周札定将敛迹隐晦,静伏以待时日。周札尚有昙花一现之机,在王敦首次行反时,司马睿将授周札右将军。屯守石头城、督导建康水陆军事。但是,这便若阳春逢白雪,周札成于此也败于此,不足为虑!

    尚有刘璠,惊牛撞车之事唐利潇已然查出。果然是这厮所为。但明知如此,我亦奈何他不得,沛郡刘氏乃传承数百年的高门大阀,这是避也避不过去的坎!谢裒觉察到一二,曾劝我需得寻机会前赴沛郡解开此结,莫要硬扛。

    若能得解,六年前便解了,何需等到此时?

    其奈何哉,铁桶钢壁一般的沛郡刘氏,确属无缝可钻啊。刘氏子弟遍布江左、各任要职,据我所知,六年前那刘耽现为光禄大夫、丹阳太守!

    簌雪埋松?青松傲雪!

    罢,便要看看是铺天之雪掩埋了我,尚是

    思着想着,刘浓的眼神由暗沉转锐利再至平淡若湖,一颗稍显混乱的心也逐渐宁静下来。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然则,只要自己扎根极深,何惧临梢之风雪?!

    水深则流缓,需步步为营。

    “瞻箦!瞻箦!”前方传来褚裒的唤声。

    刘浓挑边帘一看,只见弄巷深深,梧桐伸展枯枝夹道,落得满地黄叶,褚裒站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朝着自己招手,在其身侧歪着一辆牛车,两个随从正趴在车下忙碌。

    至巷口,跳下车,笑道:“季野,车坏了?”

    “然也,轴断了!瞻箦可是要去城南谢氏?”褚裒刚从会稽学馆归来,他和刘浓不同,刘浓终日不是在谢氏庄中练字、习文章,便是在前往纪瞻府的路上,是以学馆便去的极少。

    刘浓微笑道:“虽然谢师去了建康,但刘浓有一女师管束亦是极严,是以不敢有所怠慢。”说着,挑了挑剑眉。

    谢真石便是刘浓的练字女师,此女表面看去柔弱端庄,实乃好为人师之辈且有些怪怪的懵懂,曾有一次,刘浓在一炷香内未抄满三十遍她所命之诗,她,她皱着眉头,持着粗毫笔打了刘浓十下手心打完,她才突然想起面前之人并非她的阿弟,而是华亭美鹤

    “女师?!瞻箦,可否,可否带上褚裒”褚裒的眼睛刹那间雪亮,面色却略呈羞惭,搓着双手看着刘浓极尽期待。

    “季野,这,这,当然”刘浓微微笑着,好整以暇的看着褚裒的窘态,似犹豫难决的缓缓摇头。眼见褚裒面色渐呈失望,突然又道:“当然可矣!”

    褚裒大喜,踏前一步,伸出双手便要去捉刘浓的手,刘浓心中一寒,委实不习惯这种表达亲密的方式,赶紧退后半步。褚裒的手定在半途,半晌过神来,洒然笑道:“瞻箦今日取笑褚裒,他日,待瞻箦楚怀神女之时,褚裒必”

    来福在车辕上插嘴道:“褚郎君意欲何为?”

    褚裒狠狠地道:“定要,定要”看了看刘浓,见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心中一惊,改口道:“定要好生祝瞻箦与神女白首携老。”

    “哈哈!”

    刘浓朗声长笑,有挚友在侧足以令人胸怀大开,邀褚裒上车一同前往谢氏主庄。二人对座于车中。刘浓的车厢甚大,两人对座亦不嫌拥挤。

    褚裒意味深长的笑问:“瞻箦如此美姿仪,今人面而生惭且文全武备,直若玉壁初雕,不知那家女郎有幸得遇瞻箦耶?嗯,壁人心中可有罗敷?”

    刘浓笑道:“刘浓一心诗。楚王之梦从未有过。至于罗敷,罗敷已然有夫,便若刘浓之女师,芳怀已居人也,刘浓错失交臂矣!”说着,面显怅然。

    一句话咽得褚裒半晌无语,但他犹不气馁,捏拳于唇下,干放了一声嗓子。笑道:“瞻箦此言差矣,袁氏有女,女皇明眸皓齿,礼颜俱备,实乃女中翘楚;女正娇憨可爱,我辈见之则怜。依褚裒观之,这二女若择其一,定若桃之夭夭。宜室宜家!”

    刘浓微微一笑,近日褚裒之父正与谢氏信接触。谢真石乃是谢鲲之女,谢鲲并未自持豪门而有所慢待钱塘褚氏,褚裒眼见眉目可期,心怀骤开下,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故而言语间便无所顾忌。而这也仅是两人私下言语。毕竟华亭刘氏门弟家世浅薄,若是外泄定为人误解刘浓高攀,与刘浓声名有损。

    褚裒见刘浓不语,神情一正,定定的看着刘浓。揖手道:“瞻箦,好男儿岂会因家世门楣所缚也,褚裒不才,但也知瞻箦实乃凤羽雕翎也!昔日,国士无双的韩信、萧何皆起于毫末,瞻箦何需为此忧怀?便若瞻箦之言,有花堪折且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世家联姻有助于郡望的提升,联姻的世家在朝在野皆会相互帮携。若钱塘褚氏能与陈郡谢氏联姻,无疑是钱塘褚氏近百年来最值得华彩表彰之事。而褚裒若娶谢真石,于仕途而言便若步履生莲。褚裒与刘浓交好,知道刘浓心存大志,故而希冀刘浓谋娶袁氏之女。况且依他观之度之,袁氏二女对刘浓感观甚佳,特别是袁女正而他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不知晓袁女正与谢尚早有婚约

    刘浓微微一愣,继尔笑道:“季野赤心可鉴日月,令刘浓感激莫名,唯愿承季野所言矣!然则,刘浓而今但求事,罗敷采芷桑麻,言之犹早矣!”言罢,朝着褚裒长长一个揖手,华亭刘氏非比钱塘褚氏,褚氏有褚洽手握实权,而刘氏家主尚未成年及冠,美名得来不易,岂可不自珍自爱。

    说话之时,牛车已至城南谢氏主庄。

    谢氏主庄极大,约为五六个水庄大小,虽不若别地的世家庄园,动则笼得千顷方园自成一国,但在小小的山阴城中,仅此一庄,十亭便独占两亭,其余八亭,王、袁、萧占尽六亭,剩余两亭则为普通世家与民户所持有,而王谢在会稽各地、以及建康仍有不少别庄,其间落差之大,可见一斑。

    守门的谢氏甲士识得刘浓,见刘浓带着褚裒便略作问询,随后阖首放行。

    褚裒尚是首次来谢氏城南主庄,因谢裒不在庄中,神情也格外轻松,笑意盎然的挥舞着宽袖,惬意的打量着四野之景,期待着与谢真石的见面。

    刘浓带着褚裒绕廊穿亭,行至谢氏后园。

    谢真石正带着一群小小郎君温习功课,听见脚步声,眉头微微一皱,脸上却悄悄红了,持着细长的笔杆戳着脸颊的酒窝,头亦不抬的问:“何故来迟也?”

    刘浓于廊下定住脚步,正了正顶上之冠,扫了扫袍摆,揖手道:“途遇友人,故而来迟!”这个女师会打人手心的,不敢不答。

    嗯

    谢真石皱着细眉,歪着脑袋未看刘浓,稍稍一想,是也,脚步沉沉的应是华亭美鹤,而另一个却有些杂乱,会是谁呢?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高低不平:“钱塘褚裒,见过,见过诸位郎君,见过,谢小娘子!”

    呀,是他,这个木头

    谢真石险些惊呼出声,笔杆嵌入酒窝填得满满的,身子却慢悠悠的转过来,撇了一眼廊上局促不安的谢裒,缓缓起身,端着双手款款万福:“谢真石,见过刘郎君、褚郎君!”

    “见,见过”褚裒手足无措,痛并快乐着的再次还礼。

    刘浓微微一笑,迈下长廊踏入苇席中,把场中几个古怪的小家伙一瞅,笑道:“谢小娘子,刘浓来时,见院外四季兰开得正浓,莫若且去赏花,待心畅神游时,练字、习文章必能事半而功倍也!”

    谢真石眨着眼睛犹未话,而胖谢万却嘟嚷道:“非也,需得专心一致,岂可分心他顾!”

    小谢安与胖谢万是死对头,且自认与刘浓交好,当下便驳道:“万弟此言差矣,需知心神若畅便不系外物,所从之定为心发而随神!桓兄,以为然否?”

    “然,然也”谢桓将粗毫笔缓缓一搁,抬起厚实的眼睛,根本不在意他们谁对谁错,他只是想稍稍偷会赖。

    当下,少数服从多数,一行数人至院外赏兰。刘浓领着几个小家伙避得远远的,给褚裒与谢真石留下私话的机会。其间,胖谢万提议斗草,小谢安不屑为之,胖谢万吵着闹着要去寻谢真石与她斗,刘浓赶紧将小胖子抓住。

    一个时辱后,俩人离开谢氏主庄,刘浓今日并未练字,反而与小家伙们斗了半天的草戏,再观褚裒却神态飞扬,一路都在放声大咏:“关关睢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途中得遇谢奕、谢尚,俩人至城东军营归来,自那日刘浓与桓温较技后,谢裒、谢鲲见刘浓文修武具,便令谢奕与谢尚每日需得于营房点卯,勤习兵阵,操练武事。并将整个郡军交由他俩操持,为此,谢奕极喜,谢尚却意兴阑珊,十几日下来,白玉般的谢尚黑了一圈。谢尚幽幽的瞅着刘浓,那眼神让刘浓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幸而,神采奕奕的谢奕突地来了兴致,邀二人入庄再续。至于续甚?当然是服丧!刘浓依然如故的婉拒,褚裒眉毛一阵抖颤,但想到可见窈窕淑女,故而只得舍命陪君子,遂与二人再度返。

    “小郎君,那个五石散到底是啥呢?”来福赶着车,歪着头问。

    刘浓笑道:“非是灵丹妙药,乃毒,不可服之!”

    “嗯!”来福重重的点头,心道:小郎君说不是好东西,那定然便是如此,这些郎君们都是蠢的,明知是毒,偏偏还乐呵呵的服

    青牛打着憨啼,轻快的迈动四足,牛车经南至北。穿城而过,将将行至城北,便听得一阵混乱的“嘎嘎”声,随后有人高声问道:“可是华亭白袍?”

    来福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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