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绣楼,壁炉内火光燎乱,矮案上沉香清缓。

    雪色帷幄里,桥游思散着青丝,背靠高高的软枕,捧着一卷青简,正在轻声细读。经得十来日将养,颜色尽复,小唇作樱点、娇娇嫩透,十指若莹雪、根根玉白。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不惜歌者苦,便伤知音希;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读罢,眨了眨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一对高飞的鸿鹄,盘旋掠过高楼,随后一声长啼、首尾相接,直插青冥。

    晴焉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药碗,见小娘子看着帷幄上的蔷薇出神,细声笑道:“小娘子,咱们不就是在北楼么?”

    桥游思道:“此楼非彼楼。”

    晴焉奇道:“那是何楼?”

    桥游思道:“此楼,乃是心中之楼。心中若存高楼,便有鸿鹄自心底而生,振翅鸣啼,引朋远来。”

    晴焉本想问小娘子鸿鹄为何一定要飞高楼,但转念一想,改了口:“咱们小娘子居北楼,心中定是高高的,那,那刘郎君居东楼,便若,便若鸿鹄鸟儿,定会来飞”瞧了瞧背依高枕的小娘子,心想:可不是嘛,这软枕还是刘郎君遣人送来的呢。

    桥游思脱口道:“晴焉,鸿鹄是一对”

    “哦一对!”

    晴焉歪着脑袋,把那声“哦”拖得极长。桥游思微微一愣,不知想到了甚,腮角浸红,羞得不行,悄悄的捧起竹简挡住脸,不让晴焉看。

    “瞻箦来得极巧。这个时辰,小妹定然醒着。”

    “玉鞠兄,刘浓”

    便在此时,刘浓与桥然的声音低低传来。

    桥游思飞快的瞅了一眼榻侧的铜镜,只见镜中的小女郎发髻不整,只着轻亵衣。此时想换已然来不及,干脆顺着高枕往下一缩,顺手扯过衾角盖在胸口,竹简“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睫毛轻轻颤动,细声道:“晴焉,我睡了。”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

    “可是,小娘子”

    晴焉瞅了瞅装睡的小娘子,再瞥了瞥手中的药碗。皱眉簇成了一团,而这时,大郎君的声音已然响起:“小妹,可醒了?”

    来不及了,晴焉把药碗往案上一搁,迎到门口,道:“大郎君,小娘子刚歇下。”

    “哦?不是会醒一个时辰的么。怎地又歇,莫非有变?”桥然脱着脚上木屐。眉头一挑,心中却有些担忧,头道:“甚是不巧,小妹又歇了。”

    “无妨,桥小娘子身体要紧,若是病情生变。刘浓这便遣人至吴县。”刘浓一边脱着木屐,一边说着,心中既惊且忧,桥游思这病确属罕见,若说是寒疾。却又似是而非,而吴县桥氏之所以人丁常夭,根结便在于此。恰若忧昙,匆匆夜绽,盛放之时惊鸿怯雁,凋零之时无人闻知。

    两个郎君说着话,行向内室,并没有改日再来的意思。晴焉急了,脚步斜斜一迈,端着双手万福道:“大郎君,刘郎君,小娘子歇下了。”

    桥然皱眉道:“事急从权,瞻箦非外人,便是歇下了,亦可探视。”

    刘浓道:“然也,病急如侵火,慢去如抽丝,急不得、缓不得,却不可轻怠。”

    “这”晴焉无奈,让开道路。

    桥然行进内室,见小妹果真睡下了,疾步行至床榻边坐下,细细查探小妹的神色,若是寒疾有所反复,小妹于睡时便会呈现痛苦之色。

    刘浓轻步慢行,目光在案上一顿,晴焉赶紧遮住药碗,怯怯的看着刘浓,恳切的摇了摇头,刘浓会心默笑,点了点头,眼光看向榻上的桥游思,但见小女郎满把青丝泄在衾外,一半在床,一半在榻,布衾的一角,浅浅露着洁白的小手,手指在轻轻的颤抖。

    她在装睡

    刘浓心中一软,走上前细看,真是个白玉无暇的小女郎,眉色淡若云烟,乖乖巧巧极是惹人怜。

    他在看我

    桥游思虽然闭着眼睛,但心里却知道,刘浓在靠近、在看她,她嗅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芥香,感觉到了脸颊两侧的微烫,眼皮要动,忍住!快走,快走

    “嗯”

    刘浓轻咳一声,说道:“玉鞠,桥小娘子面色尽好,可见病情并无大碍,且让小娘子安歇,刘浓尚有事要与兄商议。”

    “也好,明日典礼之事”桥然见小妹无恙,心下稍安,抬头见刘浓的面色苍白、不见血色,远不及小妹,便打住话头,忧道:“病急如火,慢去似丝,我观瞻箦面色若纸,定未痊愈,莫若再将养些时日,何苦带病操累,需得惜身啊。”

    闻言,桥游思险些睁开了眼,现露在外的手指颤抖不休。

    刘浓笑道:“无妨,些许小伤算不得甚,年岁已近,不可再行耽搁。”

    “唉!”桥然一声长叹,站起身,自从来到华亭,他才知晓刘浓的不易,而华亭刘氏能有今日的昌盛,便是来自这位未及弱冠的美郎君终日操持。说起来,华亭刘氏与吴县桥氏何等相似,都是独木一枝,阖族荣辱聚在一身。

    刘浓斜让一步,让桥然先行,待桥然转过帷屏,看了一眼桥游思,轻步上前,将一样物什放在她的手指边,转身便走。

    行至屏风时首,见那素白的小手飞快的把东西抓在手中,美郎君微微一笑,快步疾去。

    脚步声渐远,不可再闻。

    桥游思睁开眼,双手捧在眼前,缓缓展开,只见在掌心中卧着一枚玉雕,乃是一只小兔子

    通宜虽不若联姻至亲,但却胜在目的明确,一切但为相辅相承。是以,通宜之典,极尽浩盛,礼仪繁琐。需得交视族谱、拜祭天地、告祭祖庙、尚需请得久负盛望之人见证。

    吴县桥氏族谱极简,唯存桥然与桥游思;华亭刘氏亦同,唯有刘氏孤儿寡母,杨少柳自雪夜匆匆一现后,便隐匿在西楼,刘氏未提。刘浓未言,桥然与祖盛心中好奇,却知不可多问,默而不宣;余杭丁氏一门五支,族谱上记载着近百人,不过,丁氏人丁虽众,扎根江东也久,但郡望却不近人意。列数百年五代,丁氏最具名望者,竟然便是丁晦。

    丁氏擅商,族中盛产锦锻,虽说东晋乃是庄园经济,一切所需皆可在庄中寻获,但丁氏桑麻确有独到之处,别地之锦。华有同之,柔则不如。柔有同之,华则不及。是以,各大门阀世家虽不屑与庶族来往,却不拘寒门所产之物。这不足为奇,奇的是,主掌丁氏商事的。居然便是丁青矜。

    刘浓阖上丁氏族谱,心中极奇,若非亲耳听刘訚说起,教人如何敢信?虽然丁青矜仅是暗中操持,明面上则是其兄丁异。但刘訚是何等精明人物。他一言断定主事之人是丁青矜,那便定是那个会弹铮且言辞犀利的小女郎了。

    想起那的羞愤之言,刘浓不禁裂嘴一笑。

    碎湖自廊外而来,站于门口问道:“小郎君,丁府君问见证之人可至?”

    刘浓笑道:“我自去见过府君。”

    丁氏原本欲请余姚虞喜做见证人,丁晦弱冠之时与虞喜有旧,他知道刘浓也算是虞喜的弟子,两般齐下,估摸着能请来。此次典礼在华亭而非余杭,丁氏族内原有些许不满,但丁晦乃是强权人物,力排众议,可也希望这见证人由丁氏来请,面上也有些光颜。

    刘浓自是喜闻乐见,本欲修一封助丁晦请来虞喜,殊不知却临时接到一封信,有人要途经华亭,而他若来此,莫论名望尚是亲疏,皆要胜过虞喜,便婉言告知丁晦,已请得见证人。丁晦知道刘浓与上等门阀来往甚密,便问何人,刘浓但笑不语。

    眼看时辰将至,三方族人共聚,高台已铸,而见证人却迟迟不显身,丁晦按耐不住,便几度问询。此乃大事,岂可儿戏。

    刘浓见了丁晦,只见其一身盛装,面上神情却略带紧张,知他在担心甚,揖手笑道:“府君勿忧,稍后,见证人必至。”

    丁晦见刘浓依旧云淡风轻,心中暗赞美郎君气沉如渊、非同寻凡,又问:“来者到底何人?”

    刘浓笑道:“府君何急,稍后便知。”言罢,瞅了瞅室外,见日已初起,洒得满眼光辉,便辞别丁晦,至中楼寻刘氏去了。

    公元318年,十二月二十。

    华亭刘氏、吴县桥氏、余杭丁氏缔结通宜。

    高台铸在院外,高三丈,宽十丈。

    高台之下,矮案错摆,尽铺苇席,婢女穿梭如燕。观礼席中,与华亭刘氏到有来往的寒庶之族落座于东,有由拳焦氏、苏氏、齐氏等。西面,丁氏扎根余杭百年,来往之族最众,一眼看去,尽是人头簇拥。再观北面,寥寥几人。

    刘浓心细,便请祖盛落座于北,又命白袍与大婢们列侍于北,这样放眼看过,也就不是那么突兀了。桥然汗颜而感激,人情冷暖、如鹅浮冰,他不是未请昔日来往之族,而是

    刘氏今日打扮的极尽雍容,梳着盘恒髻,插着金步摇,浑身袭着淡红对襟襦裙,披着银白狐裘,滚边绒毛厮磨着脸颊,端着双手笑盈盈的站着。巧思与留颜侍于她左右,却丝毫夺不走她的艳光。惹得人暗赞:怪道乎美鹤清美至斯,原是因此。

    刘浓头戴青冠,一身重裘,面色略显苍白,负手立于众人之前。至今日后,华亭刘氏之主,便正式归属于他。经得一翻商议,他与丁晦平辈论交。

    桥然身着华袍,腰缠玉带,尽显温文儒雅,但他却是孑然一人,桥游思并未在身侧,她仍在梦中。

    丁晦领着其余四支族人,俱是盛装,丁青矜藏在人群中,时不时偷看美鹤,在她的心里,对美鹤与阿父平辈论交,极不认可。当然,她也无权反对。

    当浩荡钟声响起,天地也仿佛随之而肃穆。

    三方之人尽皆朝着观礼之族作揖,观礼之人离案而起,还礼。丁晦趁势靠近刘浓,低问:“怎地?见证人犹未至!”

    刘浓看着急奔而来的李宽,侧首一个长揖,笑道:“已至。”

    “蹄它,蹄它”

    “瞻箦!美酒备好乎?”

    一声呼唤,一声长笑,朱焘身披殷红大氅,骑着绒甲骏马,浮现于山岗,在其身后,上百着甲骑士簇拥着一窜华丽的牛车,漫下来。

    “府君!”刘浓高声唤道,朝着朱焘迎去。

    “哼!何来府君?”朱焘勒马于岗,面色不喜。

    刘浓一愣,笑着揖道:“处仁兄长!”

    “然也!哈哈”

    朱焘放声狂笑,猛地一抽鞭,纵马飞驰,至刘浓三十步外勒住缰绳,“希律律”浑身套着绒甲的战马扬蹄狂啸。

    朱焘翻身落马,拉着刘浓大步迈向震惊的众人。

    朱焘,朱中郎,益州刺史。

    世人皆知、世人皆言:义阳有儿郎,为复北土着铁裳,挥戈提甲战胡狼,醉时卧雪枕冰胆,醒时作啸气慷慷。

    “美郎君,可还记得妾身否?”

    俩人身后传来一声娇呼,朱焘大笑,刘浓并未头,扬声道:“醉时卧雪枕冰胆,醒时作啸气慷慷,此雪,乃莺雪尔。”

    “噗嗤!”俏丽的莺雪刚刚揭开帘便听得此言,一声娇笑如铃转,满脸欢颜。

    见证人已至,全场起身而注目,此时的朱焘刚刚晋升益刺史,声名如日中天,莫论家世门楣,便是朱焘自身已足以令人敬仰。匡复北土,江东士族大多只是说说而已,谁个真愿舍下一身荣华,放着五石散不服,舍去青山绿水不看,去着铁裳,饮雪战胡狼?!

    然,朱焘便是朱焘,同类相从、同声相应,义阳儿郎便若鹰隼,当与鹤齐,岂可与鸡同!

    朱焘着软绒于身,缓缓迈上高台,身上的大红长氅裂展于风中,昔日的温雅尽去,唯存而今冷颜如铁,三寸浓须迎风不飘,话语似鼓作捶:“大兴元年,岁在戊寅,至临寒冬,载将近。遥寄青冥于空,长存仁义于胸,观诸君之盛颜,示孔孟之道颠”

    待得朱焘致毕辞,三族之人共聚高台,互换族谱以彰其迹,再拜祭天地以昭告天下,至今而后,三族之人共进同退,若有背离,人可唾之!随后又告祭祖庙,华亭刘氏无祖庙,只得从简。欢庆三日,三日后丁晦携族人归余杭,并邀请刘浓来年至余杭小住,此乃礼节,刘浓自是应允。桥然担心谱谍司之事,欲吴县,但桥游思这般模样,怎可起行?且刘浓再三挽留,故而,只能再待几日。

    祖盛告辞离去,刘浓修一封,言年后必至娄县。朱焘来了便未走,整日泡在酒坛里,不是醉在莺雪之怀,便是卧在冰潭之侧,极尽逍遥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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