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风饮雪。

    陆始抱着双臂,冷声道:“刘氏子,我若乃汝,定将羞愧而难存于世,何不掘坑自埋乎?”

    刘浓懒得理他,负手静侯。陆纳进去已有半个时辰,刘浓心中亦如眼前之景,苇絮乱飞,脚底却阵阵作冷,布袜早已尽湿,正在慢慢结冰。

    一炷香光景,陆老再次出院,深深凝视刘浓半晌,说道:“且随我来。”

    美郎君强撑着不适,迈着麻木的脚,随陆老走进院中。

    正室无人,陆老将刘浓领入室中,意味深长的看了刘浓一眼,沉声道:“暂且稍候。”

    刘浓揖手道:“谢过陆老。”

    陆老眯了眯吊眉眼,裂嘴一笑,卷着衣袖于背后,绕着廊疾步而行,待行至一间雅室,阖首道:“小八郎君,老仆求见。”

    “进来吧。”略带疲倦的声音传出来。

    “是,谢过小八郎君。”

    陆老在门口除却步履,绕过楠木帷屏,一眼便见陆玩皱着眉头坐在矮床上,右下方跪坐着陆纳。陆玩揉了揉眉心,把手中的信往案上一搁,闷声道:“陆叔,且观此信。”

    陆老道:“不敢当小八郎君称叔。”说着,拾起案上信细阅,待阅毕后,侧身问道:“小小七郎君,清风尚有何言?”

    陆纳眼睛一亮,倾身道:“潜龙藏渊,若遇风云时机,或为阿瞒,或为孔明。”

    陆玩冷声道:“便是陶龙骧又何如?况且,此子终是北人,南北岂可混杂。想当初,若非北人奸诈,我阿兄,我阿兄,何至于”说着,阖上了眼,想起了殁于洛阳的两位阿兄,陆机、陆云。

    “小八郎君。”

    陆老将信缓缓一阖,恭身默退半步,跪于案前,老眼含泪,双肩微颤:“都怨老仆,若非老仆当时有伤在身,不能随小五郎君入洛阳,否则,定可劝得两位小郎君及时归江东。”

    “非也,依得阿兄脾性,便是陆叔亦定不可劝,罢,勿再言此,那刘氏子何在?”陆玩睁开眼睛,眼底伤痛一闪即逝。

    陆老道:“老仆将其引至东室,正候着。”

    “甚好!”陆玩腾地起身。

    “小八郎君”

    “阿父”

    陆老与陆纳齐呼,陆玩身子晃了一晃,心中到底犹未拿定主意,只得复落矮床,眉宇间尽是踌躇,他思量此事已有一日一夜,若要就此将女儿下嫁,那是定然不可,休言其他,两者门庭犹若天地云壤。但若是硬逼女儿嫁给妻侄,依得舒窈的性子,指不定真

    想到那明晃晃的绣剪,陆玩顿觉头痛欲裂,狠狠的拍了矮床一巴掌,叹道:“都怨我,平日宠令夭太甚!”

    陆老道:“小八郎君,小小娘子之事,四野已然尽闻,此时再言已是无意。小八郎君且度之,华亭刘氏子,到底何如?”

    陆玩道:“才貌俱全,若居明堂,当不处王谢之下。”

    陆老道:“相比陶龙骧何如?”

    陆玩眼睛一眯,拾起案上茶碗,抿了一口,沉声道:“陶龙骧系出寒门,刘氏子出自沛郡名门,论出身当是刘氏子稍胜,但若论政才,陶龙骧砺精砥志,正若精金百汰、在割能断,而刘氏子年未盈冠,实难相提并论。”说着,顿了一顿,又补道:“然,便是而今之陶士行,又岂可譬比我陆氏?”

    陆纳突然道:“阿父,儿子有一问。”

    陆玩瞅了一眼怪眉怪眼的儿子,冷声道:“道来。”

    陆纳歪着脑袋想了一阵,皱着眉头,疑惑道:“瞻箦出自沛郡刘氏,如此说来,瞻箦理应属南人才是。”说着,侧首喃喃自语:“亦或,沛郡在北?”抬头问道:“阿父,沛郡乃北乎?”

    “汝,汝”陆玩汝了半天,汝不出来,沛郡当然在南,三岁小儿皆知。

    陆老道:“沛郡,在南。老仆若未记错,华亭刘氏,初创亦在南,似是,似是得名于建康新亭珠,珠”

    “珠联共辉,然也,瞻箦原是新晋之江东士族也”陆纳好似恍然大悟,而后啧啧又道:“再言,陶龙骧年已六十,瞻箦年方十五,自不可比,嗯,不可比,切莫乱比”言下之意,相差几十年呢,焉知瞻箦比不过龙骧乎。

    两人一唱一合,室内气氛颇是怪异。

    陆玩吐口一气,瞪了儿子一眼,喝道:“尚未究汝之责,竟敢胡言乱语。”

    “阿父,儿子只是据理作争罢了,莫非阿父之言尚能大过天理去?”陆纳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偷偷瞅了陆老一眼,心中极是奇怪为何陆老要为瞻箦说话。

    陆玩气道:“汝逆子!”

    陆老对俩父子的吹胡子瞪眼睛视而不见,众子、女中,陆玩最喜的便是陆舒窈与陆纳,怎会当真生陆纳的气。

    陆老裂了裂嘴,说道:“小八郎君,老仆从不信鬼神一说,刘氏子将来如何,难以一言断之。然则,圣人常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一顿,又道:“而今,小小娘子不知去向,依老仆之见,此事切不宜张扬,需尽快将小小娘子寻。至于他事,自有小八郎君细度,刘氏子此刻便候在东室,小八郎君何不静心清目,以观其颜,以闻其语?”

    一语长长,引得陆玩深思。

    室内唯静,陆老朝着陆纳使了个眼色,两人默然退出室。将将出室,陆纳便掏出酒壶饮了一气,哈着酒气笑问:“陆老,何故?”

    陆老伸手夺过他的酒壶,叹道:“小小七郎,酒之一物,饮多伤身。”说着,自己却对着酒壶饮了一大口,抹了须上酒渍,赞道:“好酒,裂喉!”

    陆纳笑道:“瞻箦从未见过陆老,到底何故?”

    陆老裂嘴道:“眼顺。”

    一炷香后,陆玩踏出室来,皱眉问道:“人犹可在?”

    陆纳眉头一颤,朗声道:“瞻箦乃守信之人,定在。”

    “稍后,再与汝算帐!”陆玩盯了他一眼,卷起衣袖,快步而去。

    陆老眼望着陆玩背影,叹道:“小小少年郎,老仆只能帮你到此了。”

    “唉呀,要糟!”

    陆纳一声惊呼,陆老寻声而望,眉头皱起来

    刘浓孤坐于室,双手按着膝,目光微垂,敛而不视。

    正是,眼观鼻、鼻观心。

    陆玩行到廊上,借着廊视野,将室中美郎君姿态一眼尽揽,暗暗点头,心中却一阵愁畅。初见伊始,他便极喜刘浓,不然也不会言刘浓出自沛郡刘氏。但欣赏是一事,将女儿妻之又是一事。一想到女儿持着绣剪,泪痕斑驳的样子,胸口就一阵阵的揪疼。

    说不清,道不明,一声冷哼迈进室中。

    “刘浓,见过陆侍中。”刘浓就着跪姿,将身一旋,对着迈进来的锦袍下摆,深深一个稽首,以额抵背,声音略颤。

    “哼”

    陆玩眉梢一拔,现下知道惭愧了?小小次等士族竟觊觎舒窈,好大的胆子!还,还拐愈想愈怒,撩起袍摆沉沉落座,朝着屋外冷声道:“上茶。”

    婢女上茶,刘浓默吸一口气,顾不得陆玩的眼光,捧起案上茶碗便饮,滚汤的茶水顺喉而入,将胸中的寒意驱除不少,但下半身却仍然是木的,努力坐直身子,面色惨白若纸,额上细汗如豆。美郎君旧伤未愈,此时再一受寒,直觉眼前金星乱冒,臀靠脚,手掌膝,呈三角之势苦撑,方能勉强不倒。

    怕成这样?陆玩心中不喜,冷冷地道:“所为何来?”

    刘浓道:“为舒窈而来。”

    “碰!”

    陆玩将茶碗重重一搁,沉声道:“意欲何为?”

    呼

    刘浓暗吐一口气,制住浓重的鼻息,阖首道:“刘浓若言来日,侍中定为刘浓所欺,刘浓百无所辩,唯有自呈,尚望侍中莫笑。”说着,艰难的从怀中掏出一样又一样的东西,谢裒的荐、王羲之的印章、朱焘的名刺、纪瞻的腰玉、周顗

    说来亦怪,此番来吴县,他之所以将这些东西都带在身上,原本是想帮桥氏度过此劫,未想桥氏之事仅用了一幅字。而此时,哪怕将积蓄家底掏空,也未必能入陆玩之眼,但事关陆舒窈,又怎能不豁出去?

    陆玩看着满案的零乱之物,眉梢一扬一扬,竟有些好笑之感,转念一想又是极恼,怒喝:“此乃何意?莫非以为我江东陆氏之女,汝持这些破烂货便可换之?汝这些物什,于吾观之,不过草芥尔。”

    “非也”

    刘浓迎目陆玩,但觉眼前的陆玩晃来晃去,渐作两人,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朗声道:“华亭刘氏,起于毫末,刘浓当有自知之明,呈上这些物什,并非言指其他。今日刘浓置身于此,若是附以豪言壮语,不缔于楚猴沐冠。然则,恳请侍中怜惜舒窈”

    陆玩眯着眼,斜视刘浓:“哼,汝亦知楚猴沐冠,既是如此,岂可眷得舒窈。”

    “陆侍中”

    刘浓着闭着眼睛沉沉一揖,抬头时,星目光芒逼人作寒,声音则似锵锵互击:“小子不敢妄言,亦不敢妄诺,但请侍中怜惜舒窈,舒窈明年方十五,离及笄尚一年有余,届时若小子可入得侍中之眼,尚请尊长怜之。”言罢,镇不住,要倒,趁势稽首于地。

    陆玩正欲反驳,眼光却猛地一滞,居高俯视,但见美郎君脚上的布袜结冰又化,身下是一滩冰水,而如此天气,他的背心竟湿了一大片,脖子上汗如泉流。

    心中一软,吹着茶碗浮叶,暗思:‘此子所言,倒也在理,若是一两年后他能罢,当是幼子戏言而尔,尚是先将舒窈寻来,再慢慢劝导吧’当下,闭着眼沉吟一阵,随后睁开眼,俯视刘浓,沉声道:“罢!君子当惜诺,汝需牢记今日所言!”

    “谢过,陆侍中。”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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