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华一声轻喝,顿时又将满堂之人震住。

    众人面面相窥时,昌任奇道:“华儿,可是有何不妥?”

    昌华抖了抖宽袖,朝着昌任一揖,淡声道:“阿父,但且视之,如此可是士族之仪?”说着,眼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

    堂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其意,昌许却看出了究理,指着昌漠等人的衣冠,皱眉道:“着胡人之衫。”又指向堂中乱七八糟的胡凳,冷笑道:“踞胡人之凳,如此,岂是士族之仪!”

    一语既出,堂中一静。

    唉

    昌华一声暗叹,神州陆沉,为保家族血脉不亡,家族中人已然分作两派,一派习胡,一派思汉,而眼下,尚是先顾及接待那华亭刘浓!当即便吩咐众人换衫,把胡凳撤走,铺上苇席,又命昌华前去帖。

    就在昌氏众人乱哄哄换衫之时,刘浓亦在换装,红筱揽着他的长发,用木梳细细的梳理,织素则在一旁将那顶青冠擦得人影可鉴。

    红筱手巧不弱于绿萝,不多时便已将冠束好,又拿出宽袍大袖衫为刘浓换上,稍稍想了一想,问道:“小郎君,可要着木屐?”

    “不必了,便如此。”

    刘浓站起身,挥了挥衣袖,袍角带起一阵风,身上也是轻飘飘的,不由得愣了一愣,许久不曾穿它,竟有些陌生了,而后微微一笑,慢步向帐外度去。

    “小郎君,且稍待。”

    红筱眼尖,一眼看见小郎君的内服腰带尚未系好,身子一旋,便已来到刘浓面前,巧巧一伏,已然跪在地上,就地替他捏起玉带边角来。

    “不,不必了”

    刘浓声音有些沙,以他的角度看去,正好可见红筱身子翘凸得厉害,突然之间,便想起了昔日绿萝也曾这样替他系过腰带,一想起绿萝,胸口便是一热,赶紧摒除念头。殊不知,转念之时,又想起了那日红筱与织素沐浴时的对话,霎时间,面上微红微红。

    “咦”红筱一声轻咦。

    “嗯!!”

    刘浓重重一声咳嗽,挥袖出帐,大步若流星。

    红筱看着刘浓的背影,脸上慢慢的红了。织素走过来,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奇道:“红筱阿姐,小郎君走路的样子,好古怪”

    刘浓在帐外转角处站了片刻,待身子平复后,晒然一笑。

    这时,来福与郭璞带着一队人行来,待至近前,沉声道:“小郎君,昌氏来人了。”

    刘浓道:“人在何处?”

    来福道:“在营外等候。”说着,浓眉一皱,犹豫道:“小郎君,咱们何不多带些部曲入内?”

    刘浓挥着大袖,边走边道:“此乃拜访,怎可携带过多刀兵?况且,一旦进入坞堡,即便带上百人,亦未必能出!”

    来福浓眉紧皱,几翻欲言又止,终是劝道:“小郎君,何苦以身犯险?”

    郭璞捋着胡须,脏兮兮的衣袖随风乱飘,摇头晃脑的道:“非也,此行理当无险。自永嘉之乱后,北地士族未行南渡者,十之皆亡。而昌氏既能得存于此,便定非拙愚莽撞之族。但且宽心,稍后饱饮好酒便是。”

    来福按着重剑的手一顿,眯着眼看了看郭璞,暗道:“若非汝唆使小郎君,小郎君岂会犯险?”

    郭璞却故作未见,只顾捋着短须,阔步而行。

    刘浓见来福犹自忧心冲冲,便笑道:“来福,既入北豫州,有些险,便不得不犯!若此时不入险,恐来日必将大险!”

    郭璞道:“然也,四战之地,人心不古。由汝阴至上蔡坞堡成林,孰知几人向晋?几人通胡?为家族计,侨妆流匪袭击我等,待石勒兵锋至时便等有功,何乐而不为?在寿春时,郭璞已然探得,昌家坞实力较弱,且紧临淮南,若不趁祖豫州即将北上之际,行此策逼其就犯,使后续坞堡有例可循之下,再欲袭击我等之时,便会有所顾忌。莫非,真要横冲直撞入上蔡乎?若是如此,即便可纵穿汝阴而至,恐部曲也所剩无几。”

    说话之间,已然来到营门口。

    刘浓平目一视,只见门口有一人负手而立,十六七岁上下,面目俊秀,眼睛极清,仿佛照影可见。

    待见了刘浓,那人神情一怔,少倾,眼神徐徐复,揖道:“慎县昌华,见过刘郎君。”

    刘浓淡然一笑,礼道:“华亭刘浓,见过昌郎君,打扰了。”

    昌华眉梢一扬,嘴角一裂,再次揖道:“刘郎君远道而来,昌氏理当尽地主之谊,何言打扰。刘郎君,请。”言罢,将手一摆,引刘浓入吊桥。

    长三丈,宽丈余的吊桥架在护坞河两岸,昌华徐引于右,刘浓缓行于左,来福与郭璞位于两人身后,再后便是二十名白袍。

    “咚!”

    当行至吊桥中腹时,一声钟声从头顶浑荡而起。刘浓慢慢抬着一看,只见坞墙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人人手持长弓,虽未拉弓上弦,但也颇具几分森然。

    昌华揖手道:“刘郎君勿惊,此乃坞中列行操演,故而鸣钟,失礼了!”

    刘浓剑眉一扬,淡淡笑道:“北地之钟,果然雄浑!令刘浓闻之而慨然,只是刘浓方才细辩,竟稍显破音,恐钟已损也。如此一来,雄则雄矣,恐不可及远,不尽其美!何不补之?”

    昌华眉头微皱,暗吸了一口气,漫不经心的挥着袖走过吊桥,笑道:“刘郎君所言甚是,然则,若钟真损,理当融炉化水,复铸一幢!何需补之?”

    “非也,非也!”刘浓摇头道:“若将钟入炉复融,便再非方才之钟。而方才之钟,钟声极雄,即便再行铸之,岂能得乎?”

    昌华脚步一顿,侧首看向刘浓,但见美郎君剑眉星目,头戴青冠,身披月袍,挥袖之时不尽潇洒,穿行箭林而不惊,犹自侃侃谈笑而言它;一时竟再次怔了一怔,随后笑道:“刘郎君,果真名士风范也。请!”将手一摆,引刘浓走坞中巷道。而宽仅两丈的巷道两侧,列着一排带刀部曲。

    刘浓犹若未见,挥着宽袖大步而前,边走边道:“名士,刘浓愧不敢当也。而今拜访昌氏,来得匆匆,也未备礼,尚望昌郎君莫怪!”言罢,深深一揖。

    果真不惊乎?

    昌华凝视着眼前之人,心中突然涌生一个念头,当即便脱口道:“刘郎君欲拿我昌氏作盾,若是我昌氏置之不闻,不知君当以何如?”

    刘浓抹了下左手,迎目昌华,淡然道:“若昌氏见而不见,刘浓理当使昌氏得见。”

    昌华冷声道:“莫非,若我昌氏一日不帖,君便一日不拔营乎?”

    刘浓揖道:“正是!”

    昌华打斜退后一步,高仰着头,负手道:“以势压人,并非君子之风也!”

    刘浓顿了一顿,半眯着眼扫了扫两侧面色冷寒的昌氏部曲,淡然道:“刘浓持帖拜访,并非造访,此乃士族修好之礼,想必昌郎君应知。然,若昌氏当真置若不闻,刘浓无奈之下,只得化身为仕,作兵家语。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其胜。’刘浓并不讳言,扎营于此,当为借势之奇,投帖拜访,当为行事以正。而今之北豫州,你我皆知,人心向背难料,刘浓身为仕者,理当置礼而规劝。”

    良久,昌华深深的看着刘浓,叹道:“君与祖豫州,两类人也!”

    刘浓心中一悸,闭了下眼,叹道:“身处乱世,刘浓,不得不为也!”言罢,长长一揖。

    昌华看向森然的坞堡,眼光似穿过了层层院落群,不知飘向何方,声音也不尽悠长:“刘郎君,可曾见过,一夜之间,繁华落尽尘埃?可曾闻得,长刀砍入脖颈之声?可曾思得,今方为待嫁之身,明却为案上之食?晋室弃北而走,胡骑烽烟之下,何人敢言向背?!”

    说着,慢慢转身,指向坞堡外,再道:“经吊桥而过,往东再行十里,有一方桃坞。坞中有一女子,年方十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乃大好年华,待嫁之身。忽一日,胡骑风至,捉女子与其弟十人于帐。胡人性野,轮番糟践之其身,而后,胡人饥之,欲烹人而食,看中女子幼弟。女子哭求,胡人贪女子身嫩,便允之,剁女子之手,烹之!再一日,剁其腿,再一日,剁其头,亡。”

    说着说着,他全身都在颤抖痉挛,眼泪却死死的衔在眼底,欲出未出。而后,看着刘浓,沉沉一揖:“此等世道,何敢言向背?!”

    来福按着剑,抖着浓眉,无言以对。郭璞捋着短须的手,顿在半途,迟迟不下。

    刘浓暗暗吸着长气,摒荡着胸中滔天怒意,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徐徐揽起双手,朝着昌华深深一揖,沉声道:“正因如此,刘浓才由南至北。”

    “既是如此,刘郎君,且随我来。”

    昌华抬头之时,眼底已复平静,领着刘浓等人快步穿过巷道,直低昌氏坞堡大院。即将跨槛而入之时,突然头,道:“刘郎君,昌华久读圣人之,圣人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刘郎君并非古之君子,却亦同古之君子!昌华有一请,不知刘郎君可否应允?”

    刘浓眉头一挑,道:“何事?昌郎君但讲无妨!”

    昌华淡然笑道:“昌华带君入此门,亦必保君出得此门。然则,他日,若昌华拜访刘郎君时,尚望得有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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