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吴水由东往西静静流淌,值此沐兰节,几多欢喜几许忧。

    夏风旋叶,宛转飘飞,掠过树梢,盘于朱廊,沿着廊面一路飞,绕着廊柱打了个转,悄悄落向矮案。

    郗璇跪坐于雪白苇席中,大红抹胸襦裙蓬洒,红与白相互辉衬,各绽娇艳。

    见叶飘来,小女郎微仰螓首,徐徐伸出手掌,落絮入掌心,乃是一瓣嫩槐,捏起来,瞅了瞅,睫毛一眨,嘴角一翘,以指尖剥出内中蕊,放入唇中,细细一抿,微甜。

    “璇儿”

    其母姚氏转廊而来,走入梅园中,时值五月,梅蕊早已凋残,唯余铮铮铁枝,此景委实不宜小女郎眷恋,奈何璇儿却极喜寒梅,纵然万红谢尽,亦绝不舍弃。

    姚氏瞅了一眼案中纸,见内中着毛诗,矮案一角亦叠着厚厚的一摞,默然叹了一口气,柔声道:“璇儿,稍后日中,且来沐浴兰汤。方才,茂猗先生来信,邀约我儿至建康小聚,待明日”

    “娘亲,孩儿不去。”

    郗璇软软一笑,将左伯纸卷于案角,垒于摞上,复提毫笔,蘸了蘸墨,纵笔行。

    姚氏细眉皱川,紧紧拽着丝巾,欲言又止,欲去复留,心道:‘唉,璇儿已十七,自幼性倔,年前便未定下,如今那王氏郎君已然成冠,现下若是再不去,其人若是意有别属,当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终是难定,遂捏着丝巾,跪坐于案侧,细细一瞅,愁容更盛,心中默默喃念:“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唉,璇儿也璇儿,何苦来哉!”

    郗璇却恍若未觉,将纸卷了,复展一纸,咬着笔杆想了一想,皓腕荡红纱,徐徐落笔: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姚氏瞥着女儿,心中七上八下,复杂难言。

    这时,一婢来禀:“夫人,小娘子,顾氏小娘子来访。”

    “顾氏小女郎”

    “蒹葭!”

    姚氏神情一愣,悠悠暗想:‘唉,顾氏小女郎也已十七了,与璇儿一般大,却犹未出嫁。两人情谊极好,时常互访。奈何,几时方嫁也!’

    郗璇将笔一投,交叉十指,往外推了推,举至头顶,摇了摇小蛮腰,继而,款款起身,笑道:“娘亲,且多备些兰草汤,稍后,女儿与蒹葭同沐。”

    “哎。”

    姚氏脆脆的应了一声,心中愁煞,两个小女郎学着郎君们间的交往,以字相称,礼敬有加,不时对月促膝,聚席长谈。

    曾有几次,姚氏暗中窥闻,二女所论者,不是玄谈即乃法,从不论及姻缘与儿女情愫。莫非,她们欲效名士,缔结金兰之好乎?如此便罢,更有甚者,那顾氏小女郎竟履履言及支遁,好似意欲探究空灵幻真,唉,其奈何哉!

    稍徐,姚氏默然退走,一步三头,待至廊口,一束大紫映入眼帘。

    顾荟蔚端着手,盈盈施了一礼,柔声道:“荟蔚,见过郗伯母。”

    “哎,哎,好小娘,真个美小娘!”姚氏一叠连声,拽着丝巾的手却紧了又紧。

    “蒹葭,好久不见!”郗璇在长廊另一头,挥了挥手。

    顾荟蔚淡淡一笑,侧身避于一旁,待姚氏离去,俏步移紫兰,迎向郗璇,万福道:“荟蔚,见过子房。”

    “你我相交,何需多礼?”

    郗璇眸子一亮,执着顾荟蔚的手,轻声道:“蒹葭来得正好,昨日郗璇读庄子,忽逢一难,百思而难解,正欲去拜访姐姐。”

    “何难?”

    闻听玄难,顾荟蔚神情一振,眸子泛起异彩。

    郗璇道:“圣人有言: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何为江湖,何为道术?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其‘定’,乃何也?”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顾荟蔚陡然一怔,情不自禁的喃着,睫毛轻扑,芳心颤动,脑海中则浮现着一幕画面。

    缘生昔年旧事,青山悠悠武林水,女子坐于窗前,湘帘半俺,小轩窗,正梳妆,何人偷窥于对窗?夕阳湮尽时,又是何人,头戴青冠,身披月袍,冒死扑救娇小女郎!

    一颗心恍恍惚惚,仿似到了那片茫茫的山坡上,躲藏于巨石后,看着他与人厮杀,提心吊胆却半分也不害怕。转念间,又若置身于假山上,雪亭中,那怦然心跳的一吻

    “蒹葭,蒹葭!”

    耳际响起唤声,顾荟蔚徐徐神,脸颊樱红,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似甜乍苦,染着紫丹豆蔻的手指轻轻一翘,定下神来,淡声道:“此题极难,荟蔚一时不可得之,且待他日,荟蔚自建康而,再与子房分解,何如?”

    顾荟蔚方才那番神失,早被希璇一眼尽捕,女中笔仙心想:‘时而微笑,倏而皱眉,甘中藏苦,此乃情愫中生之象。殊不知,吴郡之妙音顾荟蔚,也已芳心自缚也!格格’

    希璇暗乐,面色却浑然不改,提着裙摆落座于案,命婢女撤走案中字,摆上繁复茶具,培火弄水,边煮边道:“蒹葭欲往建康?”

    “然也,将随阿父暂居于建康。”

    顾荟蔚俏坐于对案,徐转螓首,漫视萧索冷落的梅园,叹道:“寒梅傲霜,一枝独秀。奈何,雪尽梅落春方来,蝶蜂不可闻,夏虫难以触。”

    “呀!”

    郗璇调火之时,手指被灼了一下,当即捧指阖于唇,抿了抿,继而,朝着顾荟蔚静然一笑,锲而不舍的继续培弄,轻声道:“梅虽无蝶绕身,无蜂追逐,不似绿柳癫狂、随风乍泄,不若粉桃轻薄、尽附流水。然,便若一言,冰雪,冰雪”

    顾荟蔚眸子一颤,接口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然也!呀”

    郗璇被火复灼,捧着手指头含于嘴中,略显泄气的看着琳琅满目的各式茶具。

    “唉”顾荟蔚一声轻叹。

    “唉,小娘子,小娘子,且慢些”

    山阴城,谢氏水庄。烟柳画桥,清风徐廊,满潭荷花初绽,暗携一片芬芳,四个女婢提着裙摆,奔行于长长的水廊,追逐着一蓬粉裙。

    粉纱荡漾,粉丝履乱踩,身着粉裙的小女郎将将沐毕兰汤,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于背后,细细一嗅,兰香寸寸浸怀,犹胜满池荷香。

    小女郎走得极快,腮邦微微鼓着,好似各塞一枚青果。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

    廊亭中传来咏诵声,谢安、谢万、谢恒、谢石等几个小家伙排排坐,摇头晃脑的背毛诗,在他们的对面,坐着宽袍大袖的谢据,自谢真石出嫁后,便由他教导谢氏幼童。

    袁女正气咻咻的闯进来,横眉扫了一眼亭中,未见着要寻的人,却一眼瞅见小谢安抓了个青果欲往嘴里塞,不知何故,蓦然怒了,劈手夺过小谢安的青果,塞入自己的嘴中,并朝着可怜兮兮的小谢安挑了挑眉,而后,扬长而去。

    半晌,小谢安过神来,簌地起身,指着袁女正的背影,喝道:“袁,袁阿姐,何故,何故与谢安争食也!”

    袁女正抓着裙摆,狠狠地踩着青石板,头也不的道:“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汝现下,恰处于梦中!”

    “岂有此理!”

    小谢安秀眉飞拔,嘴巴越嘟越长,须臾,亦不知想到甚,撇了撇嘴,抖了抖袖,神情复淡然,徐徐落座,冷声道:“圣人言,君子不与女子斗也!”

    女子遥遥远去,穿过水廊,斜绕假山,待至竹林小院前,顿住脚步,揽过背后乌发,随意挽了个对结,走到小潭边,微微倾身,歪着脑袋,以潭水一照,细心的理了理胸前系巾。

    而后,端手于腰间,缓缓踩着粉丝履,来到院门,眯着眼睛,逼退门前随从,迈进小院,行至水阶下,朝着室内一干尊长,浅浅一个万福:“袁女正,见过谢伯父,族叔,阿兄,谢阿兄!”说着,慢慢起身,眸子滴溜溜一转,指着内中一人,轻声道:“女正,不嫁他!”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谢尚懒懒的倚着堂柱,抱臂于怀,饶有兴致的打量袁女正,嘴角微微一裂,扬声道:“不嫁于我,汝欲嫁于何人?”

    “华亭美鹤,刘瞻箦!”袁女正微仰着下巴,看也不看俊美的谢尚一眼,复又补道:“江东之虎,平虏中郎将,汝南郡守,刘瞻箦!”

    谢裒眉头陡然一皱,眼底疾疾一缩,端着茶碗的手一抖,泼湿袍摆亦未觉;袁乔满脸通红,三寸短须滚荡不休;袁耽呆了一呆,嘴唇轻抖;谢尚扬了扬眉,漠不在意的一笑。

    “女正,休得胡闹!”

    少倾,袁乔拍案而起,胸膛急剧起伏,显然怒气填胸,急急瞅了一眼谢裒,复又看了看袁耽,朝着谢裒拱手道:“幼儒兄,女正年幼无知而戏言,尚请莫怪!”

    焉知,袁女正却柳眉一竖,娇声道:“并非戏言,女正此生,非其不嫁!”说着,跪伏于地,直视谢裒,徐徐揽手于眉上,缓沉于地,以额抵背,软声道:“谢伯父,女正自幼失父,谢伯父便若女正阿父,女儿不孝,劳阿父伤神了。然,女儿心已系乔,何堪他属,恳请阿父怜之,惜之!”

    袁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突地怒火冲肝,喝道:“此事,定乃那华亭刘浓肆意为之!枉我袁氏待其不薄,不想,尽乃此等人物,仿若昔日支遁!幼儒兄”

    “族叔,此事与瞻箦何干!”

    袁耽坐不住了,当即起身,朝着谢裒沉沉一揖,正色道:“谢伯父,瞻箦乃醉月玉仙,才华横溢而功勋彰著,女郎们喜之爱之,何错之有?况乎,瞻箦现居北地,岂能”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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