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浮林梢,浅映半月窗。

    袁耽与刘妙光对座,袁耽柔柔笑着,刘妙光眸影顾盼,时而望向浮月疏影,倏而凝注窗前烛火。稍徐,袁耽肚子咕噜噜一阵响,方才想起,终日朝觐食不知味,此时心怀洞开,饥意便难忍,憨憨一笑,遂快步下楼,命婢女摆食。

    待袁耽一去,刘妙光暗吐一口气,掌着矮案缓缓起身,轻步走向室外,暗觉心中空余一絮,伴随着晚风斜斜乱飞,待至廊上,低头一看,只见袁耽正甩着袖子阔步而行,面上洋满笑意。

    “唉……”刘妙光幽幽轻叹,看着袁耽翻飞的袍角,脑海中却浮现出往事如画卷。

    昔年,她本是飘零一歌女,不知来自何处,亦不知已身为何人。与阿姐一道,抱琴献歌于酒垆。那一夜,月光如银盘,冷洒长街,阿姐擅琵琶,梳着水月长辫,坐在半月窗畔,轻吐芳歌,拔落满夜玲珑声。殊不知,却闻窗下有人大笑。

    “哈,哈哈……”笑声狂放,继而,稀稀月影中摇出一人,头戴高冠,身披华袍,却敞胸露腹,手里犹提着一只酒壶,朝着半月窗徐徐一邀,遂后,一仰脖子,倾酒入喉。

    彼时,蔑儿尚且年幼,踩着木凳,隔着半条街凝视月下人。月华如水泄,酒水洒满襟,那人却满不在乎,抹了把嘴,朝着月窗,当街放咏。时至今日,她犹记得,那爽朗的笑声,那哗哗的酒水声,以及,那星辉般的眼睛。

    思及此处,刘妙光微微一笑,抬头望月,嘴里轻喃:“虹梁疏晓月,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喃声若苇叶,飘飞于旧梦中。旧梦亦如烟散,唯有人影徘徊不去,画面一转,蔑儿日盼夜盼,终有一日,小荷已露尖尖角,蔑儿褪却了总角头,梳着垂环髻,与阿姐一道,侍墨于那人身侧。那人习书,习歌,每日笑呵呵,眼底却凝着锋芒,开阖之时,逼得蔑儿缩手缩脚,暗恨不如阿姐端庄大方。

    时光荏苒,阿姐随风化去,那人奔波于沙场,纵马扬缰、挥斥方酋。然,每每夜时,那人总会提着酒壶,孤坐于月下,凝视着案上琵琶,不闻悲叹声,唯闻灌酒如水酒。蔑儿心痛却难言,忽一日,壮着胆小迈下小楼,抱起了案上琵琶,闭着眼睛,习着阿姐的模样,轻轻拔弄。

    “朴咙,朴咙……”音犹在耳,刘妙光嘴角浮笑,慢慢转身,长腿斜伸,背倚抚栏,俏望天上月,冷月依旧,终年未改,投影入目,各作流连。

    琵琶如铃转,滚落大珠小珠入月盘,蔑儿香腮枕着琵琶首,感触着夜风温柔,玉指时而轻缓,俄而拂影成片。稍徐,就着最高之音,单掌轻轻一按颤动的弦,浅音,浅音潜入草芥。蔑儿徐徐开眼,一眼即见,落魄孤魂坐在对岸,目光如海,泛着心悸之浪。两两相顾,默默无言。至此而后,每逢月临,蔑儿即在树下弹琵琶,那人即在对岸,倾耳聆听。忽而,忽而……

    画卷展尽,泪水盈颜。

    “妙光,妙光。”袁耽在楼下唤。

    “哎……”刘妙光轻轻回应,抬起衣袖拭去眼角的泪,睁着泪雾蒙蒙的眼看向楼下,只见袁耽正提着食盒,揽着袍角,朝着楼上微微笑着。

    “妙光可喜食……”袁耽扬了扬手中食盒,仰着头在说甚?刘妙光未听见,趴得低一些,仍未听见,继而,莞尔一笑,喃道:“郎君何多情,蔑儿何其难,今日与君别,望君莫眷恋。”说着,浅浅一笑,踩着雕栏往上爬,伸出右手,五指微微一转,好似在捕往日夜风,须臾,“格格”一笑,张开双手,往下一跃!

    “妙光,妙光!!”袁耽震惊,想放声大喊,喉咙滚动,却无声,眼睁睁看着那黑白惊心的身子,飘飞于风中。

    “嗖!”

    却于此时,蓝影忽闪,仿若湛蓝的海将投水苇叶巧巧一拦,继而,蓝纱翻卷,革绯环搂着刘妙光轻轻落地,裙纱缭得院中落叶打着璇儿飞。袁耽呆了半晌,璇即,“啊”的一声大叫,扔掉食盒,踉踉跄跄的奔过来,一把接过刘妙光,乱喃:“妙光,妙光……”

    “彦道,何事?”刘浓一步踏入院中,即见此景,袁耽呆呆的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刘妙光,黑白美人儿斜卧于袁耽怀中,眸子一闪,一闪,好似尚未回过神来。

    革绯俏步而来,浅浅一个万福,微笑道:“果不其然,幸而,革绯未辱郎君之命。”

    “唉……”刘浓怅然一叹。

    袁耽未看刘浓,深深凝视着怀中人,将她搂得极紧,深怕一松手,即不见了,嘴里则乱嚷:“妙光也妙光,若是不喜袁耽,告知袁耽即可,何需,何需自轻自贱!”说着,搂得更紧了一些。

    刘妙光眨了眨眼睛,挪了挪身子,轻声道:“袁郎君,且放开蔑儿。”

    “不放!”袁耽胡乱摇头。

    刘妙光被他搂得太紧,暗觉快喘不过气来了,柔声道:“袁郎君,蔑儿,蔑儿已然死过一回,再,再……”

    “妙光,莫怕,莫怕。”袁耽傻了,心中狂跳如擂,眼中闪现的,唯有方才那一幕,瞳孔越缩越紧。

    “噗嗤……”一声轻笑响起,刘浓身后走出一人,浑身绿衣随风冉,手里捉着青玉笛,歪着脑袋走向月下一对小鸳鸯,绕着袁、刘二人转了一圈,以笛击掌,渍渍叹道:“奇也,奇也,此乃何人也,袁氏郎君乎?为何魂不附体也?”说着,瞥了瞥袁耽怀中的美人儿,嘴角一翘,鼻子皱起来,浅浅笑道:“袁郎君若再不放手,美人儿即香消玉绝也!”言罢,敲了敲袁耽僵硬的手臂。

    “咳,咳咳……”刘妙光羞涩难耐,挣又挣不脱,反使袁耽抱得更紧,脸颊通红如樱染,眸子躲躲闪闪,不敢与宋祎相对。

    遂后,袁耽总算回过神来,放开怀中人,讪讪起身,朝着刘浓深深一揖,继而,又转身看着刘妙光,目光吞吐难言。刘妙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乱如麻,既羞又惭复微甜,转念又是苦涩一片片。

    一时静默,各自尴尬。

    这时,宋祎已知事情原由,眸子汪起涟漪如湖泛,对刘浓轻声道:“这有何难,君且劝袁郎君宽心,待月落复日出,此事即解。”言罢,款款走向刘妙光,小手儿一扬,即揽住了刘妙光的腰,璇即,螓首一歪,对刘妙光附耳一阵低语,璇即,手掌微一用力,携着刘妙光向小楼走去。

    怪哉!

    得见此幕,众人面面相窥,尽皆不解。俄而,绿衣妖精行至一半,忽又回头,嫣然一笑:“且备些食来。”

    “哎!”袁耽下意识的点头,大眼晶亮。

    “格,格格……”娇笑婉转,两个美人儿肩并肩,裙缭裙,互相携着转梯而走。

    ……

    数日后,建康城东,柳渡口。

    绿柳簇烟云,火甲透红日,巨舟飘浮于江面,“刘”字旗裂响于风中。炎凤卫连人带马,踏着长长的船板鱼贯而入。江岸畔,谢奕、袁耽、褚裒、祖盛诸人环绕于亭。柳树下,陆玩、郗鉴、谢裒、蔡谟等人正捋须寒喧。

    放眼看去,柳道中停满了牛车,华冠玉带,无一白身,俱乃名士俊彦。树影深丛中,尚有几辆华丽的牛车,半挑着帘,宋祎趴在窗棱上,眸子注视着亭中乌墨甲,今日刘浓将赴豫州,而她将去华亭游玩,是以前来送饯。

    稍远一些的山坡上,曹妃爱也在看亭中乌墨甲,微风掀起丝巾一角,浅露倾国娇颜。革绯俏立于车边,微笑道:“经此一别,兴许来年方可见,小娘子珍重。”言罢,深深万福。她将入寿春,刘訚将随刘浓入上蔡,而此时,她已嫁于刘訚。

    曹妃爱眯了眯眸子,淡声道:“若是有朝一日,他可复洛阳,理当入洛阳一观。”

    革绯抿嘴笑道:“小娘子,郎君定可复洛阳。”

    “嗯,嫣醉,走吧。”曹妃爱眸子一低,放下了帘,命车夫回转建康,身侧四婢,唯余嫣醉了,红筱亦将随刘浓入上蔡。

    亭中。

    刘浓见炎凤卫俱已入舟,朝着诸好友团团一揖,笑道:“诸君,就此一别,他日再逢。”

    “别过!”褚裒深揖。

    “瞻箦,切莫忘记年底之约。”袁耽裂着嘴角,讪讪一笑,他与刘浓有约,年底将迎娶刘妙光,刘浓当回江南。不知何故,刘妙光与宋祎相处一夜后,待他极好,温柔而多情,判若两人。为此,袁耽曾问刘浓,奈何,成都侯亦不知。

    谢奕道:“君且先行,谢奕随后即携镇北军入徐州。”

    “暨待他日,兖州相逢。”刘浓豁然一笑。

    “兖州相逢!”谢奕昂然一揖。

    当下,刘浓大步若流星迈出朱亭,走向一干尊长,细细聆听了一番翁丈大人的教诲,复与诸位尊长一一作别,而后,跨上飞雪马,一抖肩上白袍,反身插向巨舟。待至舟首,回眼望向江岸,绿柳悠悠,冠阙浮云,蓦然间,目光一滞,只见在远远的柳丛深处,有一蓬大紫俏立于树下。

    间隔极远,四目一对,伊人匆匆撤走眸光,念了声:“珍重!”转身,踩着紫心兰,款款走向牛车。

    “珍重!”刘浓剑眉微皱,遂后,深深注视华亭方向,目光深情而温柔,嘴里也喃喃有声,良久,良久,闭了下眼,慢慢开眼,徐徐拔转马首,纵入船舱中。

    与此同时,台城深宫中,轻风拂华裙,雾影隔云丛,无载站在高台上,凝目城东,恍似看见了那骑白马的,一身墨甲,白袍裂风,嘴角,嘴角,理应带着那微微的,若有若无的笑容。然也,然也,即去还留,蕴绕于心,教人怅然。

    ……

    “吁……”、“哞……”

    一声长号,青牛啼哞,牛车顿止于华亭刘氏庄园,璇即,车帘一卷,婢女立于辕上,看了一眼那高大危耸的白墙,回头笑道:“家主,娘子,华亭至也。”

    “华亭美鹤,刘瞻箦……”车中传出一声长叹,继而,葛袍一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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