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抓着峭壁爬出了深渊,将将冒出半张脸,便迫不及待的将光辉泼洒于苍茫大地,为费城内外注了一层金汤。兴许在它那只赤目金瞳的眼中,千万载,即若弹指一瞬,生与死,亦若浪花起伏。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卑微。

    天地何其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冷风亦无情,将旌旗裂得哗哗作响。

    三丈旌旗竖插在简易的箭哨上,鲜卑人树格真辉抱着长枪蜷缩于其中,他是羯人的奴隶,自呱呱坠地便为羯人而战。其人睡得极沉,歪着脑袋,抽着鼻子,阳光从木板缝隙钻进来,斜斜的照着他嘴角的口涎,既细且长,晶晶亮。

    时值浓秋,晨间凛寒,冷阳浸来时,朔风也悄灌,即便犹在梦中,树格真辉也亦感触到那刺骨的寒冷,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赤着的脚,嘴巴歪得更斜,于是乎,那长长的口涎便“滋”的一声,断了,滴落于他的手背。

    经此一激,树格真辉的眼皮颤动了两下,随即,嘴唇不住的蠕动,轻声的诅咒着。细细一听,乃是鲜卑胡语,囫囵不清,实则,他在诅咒着先锋大将逯明,若非逯明一来,即将那破烂的小城一把火给焚了,他亦勿需在此顶风宿露。当然,他的声音极低,唯自己可闻,如若不然,他的头颅便将悬于旗颠!虽然,胡奴身份地位强于汉奴,然则,终究为奴!

    半晌,树格真辉扭动了下脖子,眼睛虚开了一条缝,瞅了瞅箭哨角落里的束阳,但见内中飞着茫茫浅絮,嘴角豁然一裂,嘟嚷了两句,继而,歪着脑袋瞥向斜上方,只见那个汉人女子依然在,他微微笑了一笑,转而,眼神略带忧伤。

    这是个美丽的女子,身子犹若羊酪,娇嫩而芬芳,有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乌缎般的长发。若是她不飘来飘去便好了,若是她的眼睛尚可眨动便好了,树格真辉作如是想,想着想着,他柱着长枪,竭力的站起来,想伸手去抚摸一下那飘散在风中的长发。

    三千乌雪,瀑洒于阳。缠绕于指尖,如丝般细滑。树格真辉闭着眼睛感受着它的柔软,嘴角愈裂愈开,虽然她已然逐渐腐腥,但他却犹自记得,初见时她的俏丽。蓦然,指间一空一凉,树格真辉睁开迷茫的眼,却见那头颅伴着风越飘越远,当即来不及思索,斜斜探出长枪欲将她够回来。

    “嘿嘿……”树格真辉以枪尖挑着绳索,小心翼翼的往回绊,待那小巧的头颅打着转儿,越靠越近,他探身出哨,伸手扯住了发端,想了一想,深怕她再飘走,便把枪一放,废力的解下腰带,使劲的舞了几个圈,瞅准了那细细的绳索,猛然一扔,即见得那长长的布带恰若长虫探首,一下便啄住了绳端,尚且绕绳打了几个转,树格真辉嘿嘿一笑,扯住垂下来的布带,系于箭哨木柱上。如此一来,纵然烈风如刀,她也不会扔下他,独自远走。

    凛风悄然,旭阳浅暖。

    树格真辉凝视着她的脸庞,嘴角带着醇厚的笑容,在他的眼中,腐烂的她依旧美丽。

    稍徐,他拾起长枪,将枪尖在木柱上擦了擦,从角落里摸出一条绳索,扎住那晃来晃去的破烂羊袍,继而,拍了拍手,将脑袋探出箭屋,看向身后的军营。只见悠悠白雾缠绕着一望无际的营盘,终宿之火犹在明灭闪烁,间或得见熄灭的火把正冒着微弱清烟,奴隶军营在前,匈奴军营处后,羯人军营居中。极其易辩,无它,万恶的羯人总是将自己护的极好。

    “嗯……”即于此时,树格真辉神情一怔,好似听见一缕声音,正伴着晨风浅浅浸来,当即将耳朵贴着木柱,细细聆听。

    “蹄它,蹄它……”马蹄声么?似是而非。

    “吱,吱吱,嘎吱,嘎吱……”声音极其怪异,树格真辉眉毛皱成了一团,渐而,心中霍然一明,抬头看向她,只见她正在风中荡来荡去,那奇异的声音来自于绳索与布带的磨擦。

    树格真辉笑了笑,晨风有些冷,便将枪搁在一角,蹲下身来,伸手拍了拍脸,转念间,亦不知想到甚,轻轻的哼起歌来。歌声低微而绵长,恰似一双皓洁如玉的手,正拔弄着漫野青草,极其温柔。

    “咯,咯咯……”声音又来了,树格真辉皱着眉头看向她,见她规规矩矩的肃于风中,一动未动,他偏着头想了一想,懒得管了,反正再待小半个时辰,他便将吹响那弯长的牛角,将整个军营至梦中唤醒。嗯,兴许,他们尽数死在梦中,会更好一些。

    一想到这,树格真辉裂了裂嘴角,转眼之时,却见木枪不经意的抖动了一下,他伸出手,碰了碰枪身,焉知,却感触到一阵剧烈的滚颤。莫非是风?挑眉看向枪尖,只见枪尖亦在微微战栗,若非阳光叠煜,断难觉察。

    风来了么?风来了,箭哨在颤抖……

    树格真辉心中狂跳起来,紧了紧腰间的绳索,将长枪抱在怀里,缩着脖子,一寸一寸的探出头,望向南之天。赤日居东,如剑似束的光芒斜斜刺来,他眯了眯眼,欲将眼缝睁得更开,殊不知却眯得更紧,嘴唇轻轻开阖,亦不闻声。渐而,一滴汗珠滚落鼻尖,坠于脚指头,触觉极其轻微,他浑身却猛然一抖,而后,竭力的、慢慢的转过头,哑着嗓子,喊道:“敌袭!!!”

    声音发自胸腔,滚涛如洪,脱口而出时,却极其微弱,弱不可闻。于是,他捏起拳头,猛地捶向自己的胸口,霎那间,气海通畅,便在这时,他猛然看见,她正注视着他。紫乌色的脸庞,空洞洞的眸子,内中尚有些许零乱的肉芽,隐约得见,白蛆正钻进爬出,而此一切,皆拜羯人所赐。转而,他咬了咬牙,嘻嘻笑起来,笑声桀桀,仿若深渊中的魔鬼,笑容灿烂,又似朝阳中的茫辉。

    片刻之后。

    “轰隆隆,轰隆隆……”

    “敌袭!!!”

    “噼里啪啦,哗啦啦……”

    “唷嗬,唷嗬……”

    倾山倒洪的马蹄声,拉长了脖子的尖啸声,蓬帐轰然四散声,乱七八糟的叫声嘶响于天。而此一切,树格真辉恍若未闻,静静的看着她,暖暖的笑着,残黄的牙齿在冷阳中泛着微弱的光泽。待蹄声越来越近,他柱着长枪站起来,裂着大嘴看向身后混乱的军营,喃了一句:“尽数去死!”而后,掌着哨柱,打斜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她那坑坑洼洼的脸庞,笑容深情,璇即,把枪一扔,张开了双臂,面对着南向。

    南向,怒海涛天,当先一骑,顶盔贯甲,身材极其雄伟,冷冷瞥了一眼正伸展双臂的树格真辉,继而,俯身一捞,即将挂于马腹的长弓捞于手中,待奔蹄至八十步外,未予瞄准,张弦至满月,脸上七星猛地一抖,离弦之箭,脱鞘而飞。

    “嗖!”、“扑!”箭如电芒,若针戳布,扎入树格真辉的喉咙,带起一道血箭,透脖而出。树格真辉身子猛烈的摇了两下,随后,状若草人,轻飘飘的栽落箭哨。头下脚上,脖子坠地,“咯!”的一声,脑袋歪在半边。璇即,怒蹄踏来,将他踩作齑粉肉泥,他却犹未尽死,嘴角不住溢血,瞳孔愈放愈大,然则,至始自终,他的神情平静,静静的看着她……

    杀戮,梦魇般的杀戮。三千精骑即若一柄怒剑,由南至北,纵贯奴隶军营,将将至梦中惊醒的胡人奴隶,甲未覆身,刀未出鞘,兵难寻将,将难知兵,仅仅猛然一个俯冲,便若纸飞散。刀光起落,人头横滚。

    少倾,来骑追逐着溃军卷向羯人军营,逮明大惊失色,本欲引骑拦截,却险些身陷敌骑,见势难为,只得调头便逃。他这一逃,顿时溃不成军……

    一个时辰后,桓温追杀三十里,陈尸横野,血流成河。眼见越追越远,唯恐中伏,便勒止全军,遂后,静待一个时辰,但见四野不闻马鸣,唯余风啸冷凛,桓温冷然一笑,当即唤过传令兵,令其一人三马,火速回禀郯城,而自己则就地扎营,静待回令……

    ……

    竖日,郯城。

    谢奕踞坐于城上箭楼中,眯着眼睛,凝视晨阳爬窗。在其身前,传令兵满脸大汗,单膝跪地,正行禀报着战果:“回禀将军,桓郡守突袭石虎前军于晨时,溃其于费县。”

    谢奕问道:“前军几何?”

    传令兵道:“五千之数!然,埋灶过万!”

    “五千,复灶过万……”谢奕眉梢一拔,按着膝盖,站起身来,度步至窗前,细细一阵沉吟,冷声再道:“除此之外,可有异动?”

    传令兵嗡声道:“桓郡守追击三十里,静待一个时辰,未有异动!”

    “暂且退下!”谢奕摆了摆手。

    传令兵神情一怔,继而,抹了一把汗,默然退却。待其一走,谢奕推开窗,让斜阳透进来,洒满室中。阳洒漫浸,衬着谢奕半张脸,忽明忽黯,璇即,好似心中难决,背着双手,徘徊来去。

    半盏茶后,步伐稍稍一定,默然走到案后,转念却又走到室口,继而,又阔步走向窗前,直视着晨阳初升。稍徐,猛地以拳击掌,目光顿定,反手捞起长枪,走向室外,大步若流星。

    “唰!”恰于此时,室帘一挑,一个斜长的影子探进来,璇即,高头木屐踩着斜影走向谢奕,步伐极沉,木屐声却清脆,须臾,即闻那人道:“二弟,切莫轻举妄动!”

    谢奕未言。

    那人再道:“郗公与成都侯计定,我等只需防石虎南下即可!待成都侯蹑尾追来,再出不迟!”

    谢奕冷声道:“瞻箦远道而来,士卒定然疲惫,若其有失,谢奕有何面目踏足华亭!”

    那人顿了一顿,淡声道:“成都侯此人,足智多谋,向来谋定而后动!其人若来,势必已操胜卷于握……”

    “足智多谋,足智多谋……”

    谢奕喃喃念着,突地,声音猛然一拔,怒道:“尚兄,休得再言,世人皆羡瞻箦之功,却不知瞻箦之不易也!世人皆言瞻箦擅谋,却不知瞻箦之苦也!吾等身居江南时,瞻箦独行于北!吾等尽享烟雨时,瞻箦枕戈侍甲!吾等怀抱妻儿时,瞻箦宿风孑雨!常闻人言,若易位处之,当可譬瞻箦!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半晌,指着谢尚:“此言,何其谬也,纵然易位处之,亦无一人乃是瞻箦,亦无一人可及瞻箦!”说着,将身一错,绕开谢尚,挑帘而出,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吾已令八百里烽骑至下邳,想来,郗公定至!”

    “郗公之令,乃据守郯城!”谢尚在背后吼道。

    谢奕回过头来,冷然道:“尚兄向来多智,吾存五千将卒于城,城中尚存数千部曲,尚兄当可守得,静待郗公前来!”言罢,再不多言,阔步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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