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宅

    周一晚八点,忍足侑士照例在房间里接受家庭教师的小提琴指导。面前的谱架上端端正正地夹着几张五线谱,乐谱的名字用加粗的字号印刷,是那首克莱斯勒的名曲《爱之喜悦》。白纸黑字连同五线谱交错的蝌蚪音符都太惹眼,即使忍足侑士神思不属,依旧能迅速捕捉到那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标题。

    爱之喜悦。

    爱情是能带给人喜悦的东西吗?或者说,这一刻深陷在爱情泥潭的他是喜悦的吗?

    忍足侑士在心中默默质问自己,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忍足的思绪飘得很高很远,手里的动作却是娴熟无比。

    他恨死了早就与手指无缝隙契合的小提琴指法,恨死了源源不断传进耳朵的曲调。那首名为《爱之喜悦》的曲子。怎么能逼着现在的他去演奏这样的曲子?

    忍足的脑细胞被有栖川润的名字充斥着,面前的谱子渐渐模糊成她没有感情的双眼,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他。

    忍足的手势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拉弓的手不停顿地动作,奏出的音符好似要在空中无忧无虑地翱翔。只听一下刺耳的”刺啦“声,小提琴上的琴弦猛然崩裂。

    忍足侑士愣愣地注视着在微风吹拂下悠悠晃动的琴弦,终于回神。

    他的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怯弱,他不敢看家庭教师是什么表情。

    都说人是心灵的窗户,忍足之所以没有抬头,是因为害怕敏感纤细的家庭教师会从他的瞳仁深处发现什么,更加害怕家庭教师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怜悯的表情。

    [嘿,你真幼稚。连告白都不敢的人,却企图用拙劣的把戏吸引人家的注意力。]

    忍足侑士害怕从家庭教师的口中听到类似的评判,所以他索性垂下了眼眸。

    无论什么时候,在第一时刻认错的人总能得到更多的谅解。

    就当我是在认错吧!

    千万不要追究我失常的缘由。

    只比忍足侑士大五、六岁的女人叫了他的名字。

    别无他法,忍足应声抬头。

    果不其然看见家庭教师疑惑又隐忍的表情。

    忍足侑士原本以为,女人会用一贯的温柔嗓音询问他的烦恼,谁知她竟然一把将谱架上的五线谱拂落在地,严词厉色道:

    “不管你遇见了什么事,小提琴永远不是被你用来发泄的工具。”

    视线转到忍足侑士手里紧握的那把小提琴上,女人不禁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那眼神就像受到摧残的小提琴是鲜活的生命体。

    忍足侑士张了张嘴,喉咙像是在热空调房间待了整夜一般得干涩,憋了好久,才缓缓吐出“对不起”三个字。

    忍足想起年幼时,自己幼小的肩膀无法很好地肩负小提琴的重量,到如今却连高难度的乐曲都应付自如了。他手指上的薄茧不仅是因为训练网球留下的印记,也有小提琴的功劳。

    从小时候就陪伴自己长大的小提琴,怎么能容忍如此粗暴的对待。

    忍足侑士感到自惭形秽,然而家庭教师是个爱琴如痴的女人,哪怕忍足低声下气地道歉也不肯继续今天的课程。

    忍足目送女人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消失在门外,嘴角的笑容像是浸染了无边苦涩。

    偌大的房间内,敞亮的灯光,散落在地上凌乱的乐谱。

    忍足侑士小心翼翼地把小提琴放回琴盒,将琴盒的拉链庄重地拉好。他决定明天放学时要去那家经常光顾的乐器店,重新补好那根断裂的琴弦。

    忍足继而转身,走到乐谱前,径自弯下腰把它们一张张地拾起,按照顺序整理好,又将可收缩地谱架收拢放回角落。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忍足侑士是有条不紊的,同时也是寂静无声的。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被从体内抽离,他甚至感觉自己将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勉强应付完小提琴课程,忍足侑士的心底隐约感谢起老师的提前离去。

    否则,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课程中间突然崩溃。

    脚上的拖鞋不知何时被他踢掉了,五月上旬,即使赤脚踏在地面上也不觉得寒冷。

    忍足侑士懒得去管拖鞋的下落,光着脚走回沙发前,一股脑地坐下。

    他伸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镜,饱受折磨的耳朵也随之解放。

    大概是长时间佩戴眼镜的缘故,忍足的耳朵上端正火辣辣地疼着。

    忍足侑士将右手覆盖在额前,也一并遮住了充斥疲惫的双眼。

    他闭拢右手之下的双眼,漫无边际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忍足似乎听见窗外疾风骤雨响作一团,嘈杂的声响间有一个声音柔和而温暖地呼唤他的名字。

    [侑士、侑士]

    随着越发清晰的叫声,那人的面容也渐渐在黑暗中显现。

    那人在距离忍足不远不近的地方朝他微笑,难得流露出娇羞的样子,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拼凑出一句简单动人的告白。

    [侑士,我喜欢你。你呢?]

    忍足侑士的身躯因为这句告白不可抑制地颤动,他想伸出双臂拥抱黑暗中的人,却只拥抱到一团冰冷、虚无的空气。

    忍足惊叫声,睁开眼,刺眼灯光直射他瞳孔深处。忍足侑士双眼在强光刺激下,再次紧闭,这次却没有人在黑暗里对他真挚的告白了。

    窗外是月明星稀,月亮被节次鳞比的建筑物遮挡住,连皎洁的光芒也蒙上一层淡淡的尘埃。

    都是幻觉。

    忍足侑士不知道自己在几分钟里所看见的是什么。

    是他短暂的梦境?还是因为过于劳累引发的臆想?

    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切,他在黑暗里遭遇的景象就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

    然而,忍足侑士却与这个愿望渐行渐远。

    是自己亲手推开了有栖川吧。

    忍足侑士痛苦地低头,双手无助地扶在脑袋两侧。

    他感觉头疼欲裂,如果有人说他将在下一秒发疯,忍足侑也会毫不怀疑地相信。

    低垂的视线接触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忍足侑士颤抖的右手一寸一寸地接近它,缓慢的动作里隐藏着他内心的挣扎。忍足侑士把手机握在掌心,金属的冰冷质感让他的掌心陡然一愣,模糊不清的神智也被唤回一些。

    忍足侑士认为自己是个狠心的男人。

    因为他在与玉森纯确定关系的时候,就把有栖川润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手指不听使唤般地跃动,那串熟记于心的号码便如溪水一样自然地流淌出。

    忍足看着闪烁荧光的屏幕,嘴角挑起嘲讽的笑。

    屏幕上的号码变成有栖川润的名字,像是被施展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叫忍足侑士心甘情愿地臣服,好不容易从泥沼中挣脱出半截的身子又陷进去了。

    他感觉仅剩的理智也呼啸着远离身体而去。

    忍足侑士的食指如坠了千斤的重量,在一番誓死的反抗后,拨出有栖川的电话。

    他将听筒放在耳边,没等听筒里传出冗长的音,那扇紧闭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部推开了。

    忍足像是刚准备做坏事就被逮个正着的坏孩子,剧烈收缩的心脏让他感觉短暂的窒息。

    他在瞬间做出的动作都出自于身体的本能。

    这所谓的本能是什么呢?

    大概是自我保护吧,保护内心最最密不可宣的情感。

    等到忍足侑士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机已经安稳又落寞地躺在沙发的边缘地带。

    忍足在片刻前听见一声硬物相撞的噪音,是被他甩出去的手机撞到了沙发扶手。

    忍足抬眼,看见父亲踉踉跄跄的身影。

    随着他的逐步靠近,忍足的房间内弥漫起一股难闻的酒臭。

    忍足赶忙起身,前去搀扶自己的父亲。

    掌心触及到的温度是滚烫的,父亲的双颊也染上两片极不自然的红晕。

    父亲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下滑,超出镜框几厘米的眼睛里满是迷糊。

    父亲与他不同,是个真真实实的近视眼。

    然而忍足知道,父亲不同寻常的朦胧姿态绝不是因为缺少了镜片的帮助,无法清晰视物。

    父亲将自己的大半重量倚在儿子身上,忍足周遭的酒臭更重,父亲持续升高的体温也让忍足的额头沁出汗水。

    “你喝酒了?”

    忍足侑士蹙眉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忍耐地问道。

    “你怎么……怎么把老师气走了?”

    忍足猜想是父亲在楼下碰到了愤然离去的老师,又或是母亲忧心忡忡地向他告了状。

    毕竟刚才自己房间的动静也不小,忍足侑士压根没指望能瞒过父亲。

    忍足吞咽了口唾沫,选择避而不答。

    “你呢,又是什么应酬?”

    忍足的父亲是个与外表相符的知识分子,温吞水的性子像极了忍足平日人畜无害的伪装,再加上现在醉醺醺的,也不计较儿子言语里的失礼。

    忍足父亲的酒量并不值得称道,在应酬中被同僚灌了很多酒,此时早就意识不清醒了。

    所以直到母亲熬好醒酒汤,把父亲从他房间连拖带拽地拉走,忍足也只听见父亲口中那句反复的念叨。

    “我只要当我的内科主任就满足了啊。”

    忍足在父亲走后,仍旧思索着这句话。

    最近恰逢厚生省官员重新组阁,父亲作为阪大附属医院的内科主任是否也被牵扯其中呢?

    父亲是个沉默而温和的人,即便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也很少会向家人大吐苦水。

    正是因为如此,忍足对父亲现下的处境知之甚少,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做得有些失职。

    说起厚生省改选,忍足侑士不由想起了有栖川润。

    有栖川家族经营医疗业多年,厚生省省长的归属与她家的利益息息相关,说不定她会得到什么内幕消息呢?

    忍足侑士想着,再次拿起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拨弄键盘的手不带迟疑。

    忍足的嘴角勾成自满的弧度,他不住地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

    [这次的电话是为了父亲,完全为了父亲。]

    如此催眠自己,忍足侑士仿佛真的能放下心里的信念,堂堂正正地面对听筒那边即将传来的,有栖川的声音。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己的心脏跳动的节奏是多么失常,多么激烈,下一秒就会跳出嗓子眼似。

    在有栖川面前,他永远维持不了冰帝天才的形象。

    这是多么甜蜜而苦涩的遭遇啊。

    >>>

    半刻前,有栖川旬

    [只要在九点前回家,就要去和妹妹说晚安。]

    这是有栖川旬在回国之后和有栖川润的第一个约定。

    而他也很好地履行着承诺,即便是为了厚生省官员组阁四处奔波的现在。

    有栖川润看着疲倦难消的哥哥,心疼的情绪在胸膛里一阵翻滚。

    “听前田说,你今晚吃得很少?”

    有栖川旬今夜陪同父亲与总理大臣会晤,对于父亲的用意,有栖川旬倒是能领会几分。

    一方面希望将自己的儿子引荐给大臣,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想从达成口中探听厚生省省长的人选吧。

    黑夜使人孤寂,亲人关怀备至的眼神更使得有栖川润难得的显露出脆弱。

    她倔强地别开眼,冷静了一会儿。

    然后生硬地撇开话题。

    “哥哥呢,最近都在忙什么?”

    有栖川润知道,一旦提及学校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某个人。

    忍足侑士,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恰恰是她的禁区。

    有栖川旬古怪地瞥了妹妹一眼,将视线转移到有栖川身后稍显凌乱的书桌。书桌中央呈摊开状的文件顶端写着《企划案---冰帝第xx届校园运动会》。

    有栖川旬回忆起每年的六月份中旬都是冰帝校运会的举办时段。

    五月份的时候,学生会应该正在为校运会的筹备活动忙得人仰马翻吧。

    明明是这么需要补充营养的时间段,妹妹怎么能不好好吃饭呢。

    尽管心里充满疑惑,有栖川旬还是体贴地顺着妹妹的问话交待。

    “厚生省改选的事情你知道吧?”

    有栖川润沉默地点头。

    “省长一职有三个候选人,一个是东大附属医院的毒岛教授,一个是京大的藤田教授,还有一个是大阪大学的忍足教授。”

    有栖川润原本平静地听着,听到最后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面露异色。

    “忍足教授?”

    她不确定地反问。

    “大阪大学的内科主任,怎么你认识吗?”

    “我……和他的儿子是同学。”

    有栖川润在撒谎和说实话之间抉择了几秒,决定吐露真言。

    她希望自己的语调尽可能平静,因为那样就说明自己对忍足的事情没有丝毫介怀。

    然而,她的耳朵捕捉到自己言语间的停顿,“同学”两个字被她说得支离破碎,好像对两人的关系作出界定是多么为难的事情一般。

    有栖川旬没注意到妹妹的心理活动,又或者像之前一样大度地佯装不知。

    “那这三个人里面,谁的希望比较大?”

    有栖川润伪装成兴致盎然的模样,询问的语气里夹带着自己没能察觉的迫切。

    “其他两个我不确定,忍足教授恐怕希望不大。你知道,厚生省的省长选举不仅仅是凭借实力就能脱颖而出的,背后还有各方势力的制衡与争夺。毒岛教授和藤田教授我见过,都是处事圆滑的前辈,忍足教授……医术和口碑都是首屈一指的,就是为人太一板一眼了不好操控。这样的人如果当选,对于我们几个经营医疗业的家族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有栖川润透彻地把情势分析一遍,抬眼看见妹妹越发黯淡的脸色,终是不忍心地补充一句。

    “不过,我很欣赏忍足教授这样的人。”

    有栖川旬无奈地发现苍白的言辞无法挽回妹妹莫名低落的情绪,索性大咧咧地换了话题。

    “下周椿的生日,别忘了你也要参加,记得带上男伴。”

    >>>

    送走了唠叨的哥哥,重新坐回书桌前的有栖川润却再难平静。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面前的文件,思绪被有栖川旬刚才的一番话搅乱。

    有栖川润犹豫再三,鼓足勇气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忍足侑士”的名字。

    这个熟悉的名字令她的情绪将是蓄势待发的火山岩浆,在瞬间以最激烈的姿态奔涌而出。

    有栖川润听见自己喉头隐约的咕噜声,那是想要哭泣的前奏。她咬牙将眼眶里的湿润逼迫至干涸,又难受地干咳两声。

    终于用食指拨下了通话键。

    在一番窒息的等待之后,她听见令人绝望的机械提示。

    “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

    诶,亲爱的润。

    如果我们能够默契到在同样的时间给对方打电话,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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