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秋风,萧护用大披风仔仔细细把三团包紧,只露出雪白面庞在外面看风景,惹得三团说了一声:“父亲真好。”

    萧护顿时觉得江山再好,也不如女儿这一声甜甜的嗓音。忙转头:“十三,把四团裹好,不要闪到风。”

    慧娘见丈夫这样的担心和关切,忍不住一笑,把包得紧紧的四团给他看。四团看不到自己粽子模样,却看到姐姐样子,嘻嘻一笑。

    萧护把这笑容当成给自己的,笑容可掬:“三团四团真是好孩子。”慧娘逗他:“夫君,是你和我把孩子们包得紧,怎么她们成了好孩子?”

    三团四团吵吵:“我们是好孩子。”

    萧谨在旁边也露出笑容,又遗憾一下,二弟没有跟来。

    听父亲吩咐自己:“哥儿,昨天我们说好的,路上吃的可就归你了。”胖团太子满不在乎:“父亲放心,看我的!”

    “嗖!”一只兔子跑过去,萧谨打马紧追上去,小蛋子萧学在后面跟着。没跑几步,萧学回头看看,不满上来。

    跟来的人有张家夫妻,封安夫妻,四小鬼,满庭和六么。萧西带一队人,前行二十里找客店卫护安全;萧学父亲萧北带一队人,后行二十里防备可疑的人,都不在这里。在这里的人,张家小鬼等,居然干看着太子爷一个人射猎,都不跟来?

    皇帝皇后当然更重要,可是太子爷这里就不能分几个人过来……小蛋子揣着一心头的不满,准备等会儿回来找张家小鬼事情。

    虽然他们辈份年纪资格都比自己大。

    萧护带着女儿们慢悠悠前行,指远山和云彩给她们看。如果是关外在马背上生长的孩子,五六岁骑在马上的也不少。

    可这是萧护的小公主们,年纪才五、六岁,怎么舍得快马背上颠。别人步行的人,都比他们骑马走得快,不大会儿功夫,闪过他们老远。

    有人轻笑:“这马骑的,还不如下来走路,倒也暖和。”

    这一行人全微微而笑,心想你懂什么?这是皇帝爱护公主们的一片心意。或者说,皇帝找着法子和公主们亲近的一片心意。

    道边儿开着数丛小黄花,清香扑鼻。三团先看到,手指着:“看,有花呢。”她没有说要,见马就往那里过去。到了花上面,三团才往下面看,笑:“这可怎么采呢?”肩头上让父亲大手一扶,萧护笑吟吟:“坐好了。”

    身子一伏,电光火石般手一抄,花尽数抄在手里,全送到三团面前,不无讨好:“三团喜不喜欢?”

    黄花虽小,十数朵就如小小花海,把三团小面庞簇拥着,三团喜欢的拍着小手:“喜欢。”忘记计较自己不叫三团。

    萧护也没有忘记四团,对她一笑:“再给四团掐一把来。”不远处还有一丛,轻轻带马过去,四团早就屏气凝神看着,见父亲又只一猫腰,就是满手的花,打马过来,把花送给四团,殷勤地问:“好不好?”

    四团也就喜欢了。

    慧娘见夫君这样用心讨女儿们喜欢,也就喜欢了。才一笑,萧护觉得自己明白了:“没有十三的怎么办?”

    “我不要,”慧娘一急说了一句:“我大了。”萧护扑哧一笑:“又学小月儿了。”慧娘也哈地笑了一声,可不是,小表妹的语气又出来了。

    慧娘神往道:“我想她了,好久没有给她钱用。”萧护微微笑:“不是才赏赐过?”慧娘故作幽怨:“赏赐的是公中的,我给的是我自己的私房,可以多看小月儿好几个笑脸。”萧护哈哈大笑:“原来她要钱的根儿在这里,是早知道有你这样的表嫂,才养成那样的毛病。”

    笑过萧护道:“我也想她了,说生了一个姑娘,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淘气。”慧娘早就知道小月儿有孩子,听萧护提起来,还是赶快先恭喜:“夫君要当舅舅了,我必须劝上一句。”萧护莞尔:“什么?”

    慧娘俏皮地道:“千万不要学五舅父陪着外甥到处逛,”扫扫女儿们还在喜滋滋比花,悄声飞快道:“不该逛的地方也逛。”

    恩慈太上皇陪少年的萧护去青楼的事,十三总算知道了。

    萧护正忍俊不禁,见两匹马飞快回来。太子萧谨高高举着几只血淋淋的兔子,大声笑道:“父亲,中午有兔子吃。”

    秋阳正好,又是正午时分视线格外地好。血,不住从兔子身上流出,那兔子还在抽搐。萧护和慧娘见是一箭中一只,都笑容满面,就没想到三团和四团娇养长大,吃过兔子肉,可没见过中箭死兔子。

    “啊!”

    “啊!”

    三团四团同时尖叫一句,白了小脸儿,一只小手握着花,另一只小手本能寻找着可以依靠的人。

    三团在萧护马上,四团在慧娘马上,为了给四团花,皇帝皇后是并肩在。听到女儿们害怕,皇帝马缰也丢了,双腿控马,一只手按住怀里的三团:“不要怕!”另一只手握住四团的小手,让跟着来接的慧娘落了一个空。

    萧护再安慰四团:“乖乖,父亲在这里。”

    四团虽然只让握住一只小手,也似找到依赖,对父亲泫然欲泣:“哥哥不好。”三团再接再厉地告状:“哥哥不好。”小脸儿戚戚然。

    顺风,萧谨又很快就要到,全听在耳朵里。见妹妹们怕得一个埋头在父亲怀里,一个对着父亲小脸儿上泪水长滚,萧谨止住马:“我洗干净再来!”

    又打马离开官道,去寻找水源。

    萧学又跟去,走上几步再看身后的人,还是一个也不跟来。只有皇帝在吩咐:“我们在这里打尖。”

    张家等人下马,支起篝火,小螺儿和水兰把路菜热起来。

    萧谨找到一处水源,取出自己随身的刀开始剥皮。萧学抢不来活计,就来找张家和小鬼晦气:“太子爷要割到手怎么办?帮我劝劝,这活让我作吧。”

    张家呛他:“你少多事!”

    “什么?”萧学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张家牛眼睛瞪他:“哥儿要自己不会,去到军中怎么办?你小子以为样样你做就叫会侍候?长眼睛,滚,学着点儿!”

    小鬼就在三步外,难得的笑了一笑。眼睛看到满庭和六么走过去,又沉下脸不说话。萧墨在旁边急得不行,推小鬼一把,低声:“你到底相中哪一个,你不急,哥哥我急了呀。”

    小鬼没防备,让他一把推坐地上,起来拍拍屁股,还是不说话。

    萧成和萧守来劝萧墨:“墨哥,你逼他也没用。”萧墨一边收拾柴火,一边沉着脸:“他不再定一个,明年我倒二十三,你们两个人都成过亲,就我一个人陪着小鬼在这里拖!”

    萧成低笑:“墨哥,没有人让你陪着拖,你可以不拖,和我们一样,成亲不是。”萧墨恨恨地满庭和六么身上扫一眼:“我成了亲,小鬼不要的那一个怎么办?好歹,也是从小认识的,看着黄毛丫头长大,闪一个心里过不去。”

    又骂萧成和萧守:“谁说你们两个先成亲的,不是说好大家一起成亲!”萧守笑得肩头抽动:“墨哥冤枉,只有两个人,我们还不成亲,难道和你和小鬼抢,”萧成接过话:“就是,我们才不傻,墨哥你等着,总算能有一个,我们陪你才叫傻。”

    三个人嘻嘻哈哈把带来的菜烤着,小鬼继续在一旁阴沉面庞,有谁知道他的为难。

    满庭说过非小鬼不嫁,小鬼要是不娶她,她就当姑子去。而六么,也这样说过。小鬼说到亲事就心烦意乱,满庭和六么说到亲事就哭,好在皇帝皇后能理解,又想到他们跟着风雨里来去,由他们自己去闹。

    这一闹,又拖上些时间,小鬼二十二岁还没有成亲,满庭和六么小他们两岁,是二十岁的老姑娘。

    又有一个萧墨也等着,看上去是两对人,萧护和慧娘才没有更多的逼迫,全由着他们。本来小鬼是可以娶两个的,满庭和六么像是也不介意,可小鬼十岁跟着萧护,见到皇帝皇后一生一世人,他也只想要一个。

    主人都没有纳妾,小鬼怎么敢?

    于是,成就这四个人好似两对怨偶的奇怪局面。

    张家如今都不骂小鬼,只为小鬼发愁:“我看他要当和尚只怕,螺儿,你说的那个高僧,那蛤蟆庙里的高僧,介绍给他认识认识,让他干脆剃了头吧。”

    小螺儿和水兰一起笑:“河川庙,什么蛤蟆庙?”封安也笑话张家:“你如今字也不认识了,都打算丢给你儿子认?”

    张家嘿嘿。

    萧学一个人急也不行,这里怨偶的怨偶,说笑的说笑。没多久,萧谨把洗好的兔子送来,萧护和慧娘都不动手,只看着儿子一个一个的串好放在火上烤着。

    等香气出来,萧谨一个一个地翻动着,再洒上作料。有一只,萧护让他不要洒任何作料,萧学以为是给自己吃的,忙道:“奴才这只就行了。”

    “不,给哥儿吃,”萧护说过,又带着两个小公主草地上玩耍去了。

    萧学脸苦成一团,怎么这一次出来,都对太子爷不好呢?他悄声和萧谨商议:“奴才吃。”萧谨没好气:“一边儿去,照看你自己那只。”

    萧学可怜兮兮走开。

    没过多久,萧护回来。他难得丢下小公主们给十三,负手看着儿子弯腰烤兔子,徐徐道:“既然要去军中,就要学会吃苦。”萧谨回身笑:“儿子知道父亲的意思。”

    父子相视而笑。

    兔子全熟了后,萧谨呈给父母亲一人一只,自己果然吃那只不加料的兔子。萧学没有办法,只能干看着。

    萧护带着公主们坐在褥子上,膝盖上放一只盘子,拿一只小刀把兔子削成薄薄的肉片,一片一片的喂给三团四团。

    边喂边问:“好不好吃?”

    三团和四团乖乖巧巧点头。

    慧娘见女儿快吃了一个半饱,萧护还一片没吃到。也把自己的削下来,端过来喂给萧护。三团和四团一见不乐意:“我要我要。”

    两张小小的嫣红嘴唇争着过来,露出雪白的小贝齿。

    听母亲柔声道:“父亲可还没有吃呢。”又把一片肉喂给萧护。三团眨眨眼,四团转转眼珠子,一起道:“哦……”

    三团直接上手,挟起母亲盘子里的肉,送到父亲嘴边上,很是卖力:“父亲吃。”四团更学事,小手拖起母亲盘子,整盘子往父亲嘴边上送:“父亲吃。”

    两张小小笑靥,在萧护记忆中是头一回这样的亲热。萧护再有意试探一下:“三团四团真是听话。”

    他故意叫得大声,三团小眉头颦几颦,很想不耐烦,又强压下去。这小小的人儿也会压下自己的不喜欢,看得萧护夫妻乐不可支。

    四团更直接:“人家叫永泰。”

    不过一只小手还拖着往父亲嘴边的盘子。

    萧护抓住机会:“为什么不喜欢三团四团这个名字呢?你看哥哥叫胖团子,父亲母亲最喜欢他。”

    他本意是想说这名字招人喜欢,却招来女儿们黑下小脸儿,马上就不悦。萧护用双臂一左一右掬住,放软嗓音:“三团四团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秋风中,遍地黄花。一个男人英俊如厮,温柔如水,细心地和女儿们聊着她们的不喜欢,慧娘满心里感动,有一时怔怔地看着父女们说不出话。

    三团还有犹豫,四团还在考虑模样,萧护在静静等着。当妻子的怎么能袖手,慧娘含笑怂恿一下:“小公主们是最会说实话的美丽孩子。”

    三团高兴了,黑幽幽的眼睛盯住父亲:“二哥说的,三团是三个面团子的意思,他说面团子软软的,可以捏可以拧可以掐可以不要啊。”

    “还有伍大郎哥哥也说是三个面团子呀。”四团补上话。那倒霉的伍大郎不过是小时候胡扯,可加上训哥儿的话,就在小公主们心中引起震撼。

    这种一想就有的答案,皇帝偏偏没想到。他才恍然大悟,三团再道:“二哥说父亲母亲只喜欢大哥,陪大哥的时候最多。”四团添上:“顿顿喂大哥饭呢。”

    萧护和慧娘啼笑皆非,就为训哥儿胡说八道,小小的女儿们居然也有心结。萧护马上就有对策:“父亲是最疼大哥的?”

    “对呀对呀。”

    “为什么只疼大哥呀?”三团四团都委屈了。见父亲道:“大哥名字叫面团子对吧?”三团四团:“咦?”见父亲笑:“所以三团,就是疼三个大哥那样疼你。”

    四团十分聪明:“那四团就是疼四个大哥那样疼我?”

    父母亲一起点头夸:“三团四团真是聪明。”

    三团又问:“那为什么三团要叫三团呢?要是七个大哥不是更好?”慧娘往后退一步的模样,把这个难题交给萧护。萧护对她关键时候没义气挤一挤眼,想也不想就是一句:“因为三团是四团的姐姐,只能叫三团。”

    四团也不干了:“那四团也不想叫四团呢。”

    当父亲的理所当然回答:“因为四团是三团妹妹。”

    这种答案,安抚了公主们。她们长长的哦了一声,心中由训哥儿长期造成的疑惑解开,又去吃烤肉了。

    下午上路因秋风大,送小公主们车里睡觉,满庭和六么看着。萧护和慧娘并骑,装腔作势:“老了老了,孩子们心思都猜不到。”

    慧娘就跟着叹:“老了老了,夫君不快都看不到。”

    皇帝要和她算账:“你比我小,你老什么!”慧娘一笑闪开。

    当天下午时分,就歇在城里。客店是萧西早早让人定好的,有人在城门上迎接。小公主们早就累了在马车上,客店里洗漱换过衣服,又精神百倍。

    一起来见父亲:“出去逛吗?”

    萧护才换上一件暗色罗袍,答应道:“好。”见十三和萧谨全出来,一家人和昨天一样,出店漫步而行。

    见到店铺,就进去看看东西,问问物品价格,再和萧谨说上几句:“你看这城里如何?”萧谨往往要想上一想,才回答:“依儿子来看,他算是谨慎的。”

    “这话怎么说?”萧护漫不经心。

    “回父亲,几年动乱,就休养还没有几年。前几天我们经过的那城粮价都快和京里一个价钱,问那老板,他居然还振振有词。而这城里,几家物价都不高,这里的官员是一个好官员。”

    萧护点点头,带着他再往下一家去。

    皇帝顺路,就让太子殿下做一路功课。

    小公主们叫起来:“那是什么!”前面有条旧街,道边儿上站着一排子小姑娘,面黄肌瘦的,而且头上都有小草。

    十三耐心地解释:“那是卖人的。”

    “什么是卖人?”

    “为什么要卖人?”

    三团四团眼睛里充满疑惑,就是卖东西她们也是这一回和父母亲出来才认识得很清楚。因为没见过,瞪大眼看了看。小姑娘们旧衣面有菜色不好看,三团四团很快失去兴趣,扯父亲衣角叫着:“饿了,吃饭饭。”

    有脚步声响起来。

    街内跑出来一个小姑娘,一面惊哭一面跑:“抢人了。”后面有几个大汉追:“小贱人,再跑追到打死你!”

    小姑娘跑软了脚,摔倒在三团面前,枯瘦又黑的手指就在三团裙边,好似鬼爪。三团尖叫一声,身子一轻,让父亲抱在手臂上,萧护微怒:“这是怎么了?”一面把女儿抱紧些。

    三团紧紧抱住父亲脖子,又低头看摔倒的小姑娘,看着几个大汉到面前还在骂,三团茫然地问:“父亲,什么叫小贱人?”

    萧护把女儿耳朵一捂,用额头碰碰她额头:“不好的话不要问。”三团缩到他怀里。四团也在问母亲:“什么叫小娼妇?”

    慧娘皱眉,迁怒于那几个大汉身上,沉下脸:“张家,去问问他们这当街抢人是怎么回事?”张家应声出去,比那几个看似粗壮的大汉宽上一截,大汉们瞠目结舌。

    水兰低低取笑小螺儿:“你养牛呢。”小螺儿瞅一眼精干不胖的封安:“当然不是竹竿。”封安紧紧闭嘴,怕自己帮水兰说话,她和小螺儿转眼就好,又要怪自己多话。

    张家把手臂支起来,肩头一晃,萧谨窃笑,张家叔叔又扮熊了。这一手更震住几个大汉们,他们也有眼色,掏出来一张卖身契:“您这是过路的才是,我们有契约,是衙门里花钱买的。”萧护冷冷问:“是哪一个罪官的罪奴?”皇帝想不起来最近报的有罪官,事实上他登基后就大赦,后来抓的人也不多。

    “是以前跟先帝的官儿,新皇帝上台,旧官儿还不倒霉,”大汉们大大咧咧。萧护一下子明白了。

    对还对先帝忠心的官员们清查的旨意,是他亲手所发。

    皇帝低头看脚下让人辱骂的小姑娘,不过比三团四团大上几岁,浑身在哆嗦……这小小的孩子,她能有什么罪?

    就像以前寿昌相中萧护,封家又有什么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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