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元会六年,三月初一,这日是个大晴天。

    代王一如往常地去了武陵公主府上课。

    只是到的时候,师兄弟们问他:“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皇上生病了!”

    代王只觉莫名,回道:“大夫在呢,成王哥哥在呢,赵王哥哥也在呢!我在那儿没什么事啊!”

    好吧!别指望代王能够明白什么叫做床前尽孝,关键是想给他解释清楚,还很浪费口水。

    恰逢,赵夫子到了,众人即刻随水推舟呈鸟散状,各回各自的一亩三分地里准备聆听师训。

    赵夫子姓赵名朝文,字旭初,号柳客先生,约莫有四十多岁,听说还做过国子学的掌佐博士,不知为何沦落民间,落魄到了租住在城内青楼妓|院最多的柳怡巷路口,却是出其不意,越发的积累声名,成了一代豪|放名士。

    但凡名士,都是孤傲性情古怪的,且还是各有各的古怪,想来要是千篇一律也就不够格叫做名士了。

    这位赵夫子的古怪之处,大抵就是一起床开始喝酒,一喝酒就开始作画,作完画开始题诗,关键他题的还都是艳诗。

    不过,这位自打被裴天舒请了来,也还知道要给学生竖立一个良好的榜样,倒是有所收敛。

    就是不知今日是不是哪个丫头犯了糊涂,难道是将酒水当成了漱口水?或者是老猫馋了,趁着忠义王不在,偷了酒腥。

    反正赵夫子一进来,就连坐在最后面的谭中秀都只觉一股酒味扑面而来,闻都闻醉了。

    于是,今日要习的课程那就是作画了。

    赵夫子大笔一挥,耍了套醉把式,一幅雪中傲梅片刻即成。他忍了忍想要题诗的手,将笔一扔,要底下的学生临摹也行,即兴发挥也行,自己一转身便窝在长廊的木雕栏杆之上睡觉去了。

    谭中秀和七里打赌,压上了半月的零花钱,赌赵夫子会从木雕栏杆上摔下来。

    除了代王,剩下的几人就堵在窗口那专注地看着,愣是看了好几炷香的时间,别说摔下来了,就听赵夫子鼾声震天,却是稳如泰山一丝一毫都不曾动过。

    谭中秀输光了零花钱,悻悻地走回座位,准备研磨作画。

    路过代王这厢时,探头看了一眼,只见他掂着笔傻愣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遂问:“王爷,你这是……”

    代王抬了头,憨憨地一笑:“我在想怎么画哩,到底是先画树,还是先画雪,或者先画花?”

    谭中秀也就是写药方在行了,挠挠头道:“我也不知啊,要不你再想想!”

    代王点点头,继续掂着笔,沉思不语。

    其他的几人也就各回各位,开始同纸墨笔砚做斗争。

    他们画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画的快的,譬如七里和八骏,几近画完。

    这时,不知因何缘由满脸通红的代王竟如茅塞顿开,同赵夫子那般挥笔就来,也是片刻的功夫便已画完。

    八骏颇觉不可思议,嘴里叫道:“王爷,要是鬼画符的话,夫子会重罚的。”说着,伸头去看,顿时惊愕地无法言语。

    原来傻子代王居然颇有作画天赋,他瞧着这一幅居然和赵夫子画的那幅不相上下。

    众人也觉得惊奇,将代王围作中央,七嘴八舌地将他称赞。

    代王没有回应,只是脸却越来越红,就连额上也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还是谭中秀首先发觉他的不对,问他:“王爷,你可是哪里不太舒服?”探手一摸,他额间滚烫。

    谭中秀赶紧让人散开,正欲为他把脉,他却“咣当”一下直接栽在了地上。

    也就是这时,有人奔进了公主府,高声唤道:“皇帝驾崩,快快让公主换孝服进宫。”

    ****

    自打皇帝病重,裴天舒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回过公主府了。

    楚氏乍听皇帝驾崩的消息,愣了下神,便赶忙命众人全体服丧,又给裴金玉穿上了重孝服,这才拉着她出府上马车,亲自送她进宫。

    当然,也顺道带着了昏迷不醒的代王,还有熟悉皇宫的裴筝,以备不时之需。

    裴金玉到这时还不曾回神,怎么也不能相信林青峦——他死了。

    不是都说祸害活千年的嘛!

    等到进了宫,看着到处都挂着白灯和白帐,还有那跪在殿前哭嚎的百官,她的脑子一木,内里空白一片。

    别人引着她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也顾不上去想转来转去她竟还是给林青峦服了丧。

    然后就有太监来宣旨,说是皇帝临终前下的旨意,加封了裴金玉一个长公主之位,又以不忍为由,免了贤妃陪葬,却赐她道号静闲,且即时生效。

    这是嫌弃她嫌弃到死了也不肯跟她睡的地步。那边的贤妃,哦不,静闲道长,“哭”昏了过去。

    能不昏嘛!兜兜转转,尼玛又成了姑子。

    小太监宣完了旨,也不管那边晕过去的贤妃,倒是特地很小声地对裴金玉说:“长公主,忠义王交代了,你要是累得慌了,直接晕倒就行。旁的已经打点好了,小的……春宝。”

    裴金玉木讷着小脸,没什么反应,却待春宝前脚离开,她后脚——果真就“晕”了!

    这就又乱作了一团,有人高呼:“不好了,长公主悲伤过度,昏过去了!”

    有人掐她人中,她也忍着没有吭气。

    就听那人说:“将长公主也送到东宫吧!御医这会儿都在东宫给代王医病呢。”

    紧接着就是好一阵摇晃,等到有人将她抱在了床上,不远处传来的是颜学庆的声音,“好了,你们都散开吧,我来给长公主瞧瞧。”

    感觉到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脉门,她睁了眼睛,正对上他那张黑黑的笑脸。

    颜学庆笑着问:“饿不?”

    裴金玉眨眨眼睛,摇摇头。

    他又说:“那你就只管在这儿玩吧!”还不忘吐槽一句:“你爹他小心眼的很,他说他还没死呢,不许你给别人当孝女。”就是皇帝也不行啊!

    这话倒是真像她爹说的,裴金玉想笑,咧了咧嘴。

    在颜学庆看来,这笑有些敷衍,遂问:“心情不好?”

    裴金玉想了想,点头。

    “难过?”

    “……不算是。”

    “害怕?”

    “并不。”

    “那你是……”这小娘子还真是难琢磨!

    颜学庆下意识抓了抓耳朵,转而一想,到处都有人在哭,就是再好的心情面对这些也是不那么美妙了。

    他沉重一点头,又道:“那你就在这儿玩吧!”

    说完觉得不对劲,这话他好像刚刚已经说过,挺不自在的又补充了一句:“这会儿没人顾得上来这儿!嗯……我得去看看代王了。”

    颜学庆是豪放的“姐妹们”结交的多了,对着良家女子不大会说话,就是对着小娘子也是无话可说。

    没话说就没话说吧,但办事还算靠谱。他临走的时候,特地拍了拍裴筝的肩膀,郑重交代:“好好伺候长公主,忠义王他……”很凶残的你的知道!

    看着裴筝颔首称“是”,这才晃悠着离开。

    代王那儿已经退了烧,他也得找个地方玩儿去!

    待颜学庆一走,裴金玉就从床上翻坐起来,叫了一声裴筝道:“我想弹琴。”

    既然故人已逝,情也罢,恨也罢,怨已消。

    她想,仅以一曲——送故人!

    不多时,裴筝便寻来了琴。

    她吩咐:“你去门外守着。”

    裴筝退守门外,却是竖着耳朵听着房中的动静。却待琴声一起,忽地泪流满面,跪倒在房门之前。

    这《方恨曲》乃一人所作,这世间也仅有一人会弹。

    还是长公主初闻驸马起事之时,惆怅而作,还道:“只知你情深,却忘了你的姓氏。只道你悲苦,却忘了你的本事。到如今,方恨,方恨!情深三千,终抵不过权重位高!你我情意,也终不过是浮梦一场!”

    裴筝如大梦初醒,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

    一曲终了,裴筝伸手推门,以跪拜之态,进入房中。到了裴金玉跟前,又是重重叩首,泣道:“长公主,奴才……刘铮,是驸马,不,是林青峦替我改了容貌。”

    裴金玉一怔,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开口:“什么刘铮,你分明是裴筝。”

    裴筝也不辩解,还是叩首:“是,奴才是裴筝。”

    裴金玉冲他笑了笑,却不知为何,眼前一黑,这回是真的晕了过去。

    ****

    高高的大殿之中,代王林錾自苏醒过来,就是痴痴傻傻地对着横梁不语。

    御医都来了好几茬了,皆说无恙。

    其实壶嘴心里清楚,他们觉得反正代王是傻的,就是再傻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到底是贴身伺候了代王几年,伺候出了感情。

    代王虽傻,对待他们这些侍从却是极好的。

    壶嘴抹了把泪,细声细语地道:“王爷,这都一大天了,你好歹喝口水润润喉。”

    代王依旧挺尸不语。

    壶嘴又劝了半晌,代王那儿就是不给反应,他彻底歇菜,换杯子上。

    杯子嘻嘻笑着,到了代王的跟前:“王爷,奴才新学了个戏法,要不变给你看看!”

    这就掏出了法宝,在床前耍了起来。可是,代王那儿连眼珠子都没有动过一下。

    杯子也歇菜了,换勺子上。

    勺子就蹲在床前哭,“王爷啊,这可怎么整啊,公主她也病了啊,就在咱们东宫齐鸣殿里的偏房养病呢!”

    林錾终于有了反应,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吓得壶嘴和杯子往后一趔趄,勺子还犹不知的一个劲地哭。

    直到有人推了他一把,勺子抬头:“王爷。”

    “……勺子!”林錾皱了皱眉,以往也没觉得勺子这名字怎么不好,如今听着却是冒着一股子浓浓的傻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反正一醒过来,就觉得不对劲。具体怎么不对劲,他说不清楚,就是觉得脑袋里想的太多。譬如以前看见勺子,他就是勺子,如今看见勺子,会下意识地想他是打那儿来的,伺候自己多久,又都干过什么忠心以及不忠心的事情。

    他下意识给人分成可用、不可用和好用、不好用,等等多种。总之,下意识想到的东西很多。

    他觉得他病了。

    可如今一听裴金玉有病,他又觉得他这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疼又不痒。虽说脑袋里想的事情多了,可他也没觉得脑袋里有多挤,既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还是去看妹妹要紧。

    代王林錾自己蹬上了鞋子,问了句:“齐鸣殿怎么走?”

    勺子一抹眼泪,朝壶嘴和杯子呼道:“还不快给王爷领路。”

    他是功臣啊,劝好了王爷,可不是就有了呼喝的权利。

    壶嘴和杯子也顾不上和他急眼,一左一右领着林錾出了门。

    这时,裴金玉也就才醒了不多会儿,正喝着裴筝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白粥。

    像这样的日子,还得熬上好多天。

    她问裴筝:“皇帝的陵修在了何处?莫不是也在北邙!”

    卫家的先祖也是葬在北邙,若真如此,这是死了也不能安生的节奏!

    裴筝对她是越发的恭敬,垂首道:“奴才听说未曾修陵。”

    裴金玉便笑,哪个皇帝不是一登基就开始着手修陵的,偏他,死了也想赚个好名声。

    裴筝又道:“奴才还听说,他下了旨,要让有容大师给他焚葬……”

    裴金玉见他欲言又止,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完吧!”

    “是。”裴筝恭敬颔首:“奴才听到的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说……长公主的……身子依旧保存完好,是要一起焚葬的!”

    “呸!”裴金玉突然就扔了手中的勺子,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叹了口气,半晌才道:“罢了,罢了!”

    白粥也只吃了半碗,开始闭目养神。

    直到有人突然推开了房门,裴金玉才睁开眼睛。只见来人同她一样,穿着孝服,再瞧她约莫也就八|九岁的年纪,便知这突然的闯入者是宜阳公主林焕,皇太弟,不,应该是新皇了,是他的女儿。

    林焕来的气势汹汹,一脸的怒色,用那双剪水秋眸将她狠狠瞪着。

    裴金玉也就大概猜到了她为何而气,却只是平静地瞧着她,不声也不响。

    林焕发作道:“皇伯伯驾崩,你是皇伯伯的义女,皇伯伯亲封你为长公主,可你有一点儿长公主的样子吗?”

    被个小姑娘指责,要放在平时,裴金玉还能一笑了之,可她现在的心情不怎么好。林焕一口一个的皇伯伯,正是她想要彻底忘掉而又始终不能的人。

    她突兀地一笑道:“你说我是长公主,那你又是什么?”

    林焕身后的大宫女莫欣喝了一声:“大胆,此乃宜阳公主。”

    裴金玉还是笑,裴筝手快,一个耳光甩到了莫欣的脸上,还道:“长公主虽较宜阳公主年幼,却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礼不可废,连宜阳公主见了长公主也要行礼,何况是你这小小的宫女!”

    林焕气急色变,指着裴金玉道:“你胆敢打我的人!你算什么东西,算起来你不过是个王爷的女儿。我父已经登基,论尊贵你如何能比的了我们皇家的……”

    裴金玉嗤笑一声打断她:“我算什么东西,你大可去问你父皇或者去问一问先帝。”

    林焕却道:“我就是要问你,凭你也配做长公主!”

    “我不配难道你配!不过一个庶出!”论毒舌,她岂能是裴金玉的对手。

    林焕“啊”了一声,不管不顾叫道:“父皇还没有封后,你怎知我就是庶出!”

    “哦,难道公主当我这个嫡母是死人吗?”却不料,背后传来了凉凉一声。

    林焕一抖,转过身去,只见卢氏并着代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前。

    她想要辩解:“母亲……我……”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卢氏笑道:“公主千万别叫我母亲,你母亲是韦姬呀!”

    林峻游还是皇太弟的时候,韦姬就已经是韦侧妃了,可卢氏偏就叫她韦姬,就是时刻提醒着韦姬,她不过是一个歌姬,就是做了侧妃,就算现在又身怀六甲,哪怕将来诞下的是皇子,她还是摆脱不了做过歌姬的出身。

    不过,是一个玩物。

    玩物就该好好的当好了玩物,尽职尽责讨好恩主,却偏偏心比天高,那就怨不得她让她命比纸薄了。

    林焕到底年幼,她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卢氏轻飘飘地道:“好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至始至终不曾将她放在眼中。

    林焕灰溜溜地走了。

    卢氏这才好声好气地同裴金玉道:“倒叫长公主看笑话了!”

    太弟妃已是不能再叫,皇后大典又不曾举行,裴金玉叫了卢氏一声“娘娘”,便要起身给她行礼,却故意摇晃了一下|身子。

    卢氏按住了她:“行了,长公主切莫跟我见外,我没有女儿,只生了成王和赵王那两个活猴,做梦都想能有个长公主这样漂亮聪慧的女儿呢!你赶紧歇着,我也就是来瞧瞧你好点了没有,却是不得久待,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确实不过片刻,卢氏就走了。

    壶盖奉令让厨房现做了几样小食,端了上来,请代王和长公主享用。

    裴金玉不知又神游到了何处,代王亲拿了条湿帕子,为她擦拭着小手。

    裴金玉惊醒,问了句:“你做什么?”

    代王红了脸,指了指案子上的小食:“妹妹,吃糕。”

    依旧还是那个傻样。

    裴金玉没有心思和他计较,胡乱塞了两块,在他絮絮叨叨“妹妹,喝茶”“妹妹,玩吗”,这些甚是无聊的话语中沉沉睡去。

    卢氏忙完了一圈,原想歇息一会儿,又想起了还不曾坐稳的后位,这就又起身去了齐鸣殿。

    她见到的是这样的场景,长公主正好好地睡在床上,服侍的人却成了代王。就见他坐在床边强忍困意,头还是一点一栽,好不滑稽。

    卢氏轻轻推了推他:“阿錾还小呢,和长公主睡在一起也并不碍事!”她只记得代王是个至傻至纯的,倒是忽略了男女七岁不同席。

    林錾揉了揉睡眼,瞧了瞧裴金玉熟睡的小脸,坚定摇头:“妹妹不喜欢。”

    卢氏便只笑不语了,心道,人啊,傻一些纯一些又怎样,却是比聪明人都简单幸福的多。

    林錾只当他想到了其他,宽慰道:“伯母放心,你有成王和赵王两个哥哥。”这皇后之位又怎会落到旁人的身上去。

    至于保住保不住,拉拢大臣虽是好办法,却也是大忌。

    卢氏只当他还是那个傻代王,笑笑抚了抚他的头:“伯母不止有成王和赵王,还有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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