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加急报呈上龙案,皇帝震怒,朝野震惊。

    谁能想的到,在草原使节来南和谈的时候,西北却有鞑子犯边侵扰,力度不重,范围却广。并州、凉州、幽州,南朝十二州中,涵盖了三州、数郡、数不清的县镇,一夜之间被鞑子破开了城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无异于将南朝玩弄于股掌之上,宫门次第开,满朝文武接到急召,趁夜疾赶入宫,今年头一次的,崇德殿上,亥时升殿。皇帝居于上方,面如狂风骤雨,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暴喝如雷。

    “混账!”

    “陛下息怒。”下方百官恭立,低垂的面上却是颜色各异,不信者有之,狐疑者有之,愤愤者亦有之。

    “父皇,儿臣以为,呼延跋和乌兰既在洛阳,却敢做出此等阳奉阴违之事,必不可轻饶。”六皇子赵延一步迈出,明着义愤填膺,暗着却是点出了此事之蹊跷。

    若草原没有求和的意思,不来便是,既是来了,岂敢这般两面三刀?要知道他们可是在南朝的大本营里头,随时就会身首异处,呼延跋又不是傻的,何苦置自己于险地。

    “陛下,”有武将收到赵延的眼神,站出来道:“草原十三部中,另有滹毒部不服管教,素来不满呼延跋登位,莫不是他们在后方掣肘,想借我南朝之手除掉大敌?”

    “什么滹毒部,不也是草原十三部之一,”另有人不愤道:“一个宅子,两个院子,说到底还是一丘之貉。”

    “非也,滹毒部好勇斗狠,若让此部夺得草原大权,于我南朝后患无穷。”

    “非我同类,其心必异!草原于我南朝,不论谁人掌权,皆是后患无穷。”

    殿上朝臣各持己见,吵的不可开交,皇帝重重冷哼一声,下方立即噤了声。他沉着脸看向一侧,正听着一个小内监禀报的吕德海立即道:“陛下,向大人回来了。”

    “宣。”

    “回陛下,铁伐部首领尚留在驿馆,已被拿下;乌兰公主于城郊赴楚大人约,至今未回;呼延跋不知所踪,微臣已下令全城搜捕,请陛下口谕,是否开城门出城搜拿。”

    向洵上得殿来,这一番回禀,立即如同烈火中浇下的油,噌的一下,激起满堂哗然和皇帝的怒火冲天,“好,好,好,看谁还敢说他毫不知情!”

    殿上无人胆敢再言。

    一片死寂中,不时有消息一道道传回。

    “禀陛下,三殿下和楚大人同被迷晕在灵昆苑,一应下人尽数昏厥,乌兰公主不知所踪……”

    “禀陛下,苑内无打斗痕迹,马厩中少了十七匹快马,马夫断箭穿心,已然毙命……”

    “禀陛下,向大人查到马蹄的方向,已带足人马,快马加鞭,连夜追赶……”

    “禀陛下,……”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无不指向了草原使节的窜逃,对方不止知情,且一早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借着楚问将邀约的地点定在城外,借着城门关闭的这一段时间,迅速撤离,远离洛阳——而后化整为零,乔装打扮,茫茫人海,还有谁能寻到他们踪迹?

    当然这里头疑点不少,至少对方挑起战端的动机就引人费解,可现如今,已是无人再多加考虑了。

    大批的人马向着洛阳城外追赶搜拿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是自昏迷中醒来的三殿下和楚大人,正沐着夜色,乘着马车,慢悠悠朝皇城驶来。

    “怎么收场?”

    “用不着我收场,灵昆苑里一切的痕迹都抹了干净,呼延跋就是想指我,也无人会信。”

    这倒是真的,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呼延跋,他便是大喊大叫着说赵阙陷害他,又有几人会信?他若不傻,便不会抖出今天的事来,而是给自己编个理由方是正经。

    文初暗道这厮阴险,靠在晃晃悠悠的车壁上,斜眼看他,“犯边的鞑子,是那一万五千人乔装的吧。”

    赵阙嗯一声,把玩着阿瘸的小爪子,看着这小奶狗被吓的一动不敢动,哆哆嗦嗦的模样挺逗趣儿,“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算是默认了。

    “那么烧杀抢掠……”

    “你觉得我会下这样的命令?”赵阙抬起头来,文初撇撇嘴,“难说。”

    她一脸的不相信,不由让赵阙气笑了,没好气儿地道:“不过是打个幌子,雷声大雨点小,边关天高皇帝远,没人去查,地方官上报的惨重,得到的拨款也多。”

    和她相处多了,赵阙也算摸到点儿窍门——说话必要说到清清楚楚,有些误会一旦生成,就是一夜从头的下场。难得今儿个她妥协了一回,他心里欢喜着,尤不愿被语焉不详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文初也和他一样,知道他说的应是真的,可一万五千人,断不会形成急报上那般大的规模。这里头,一定还有其他人的参与,然而她却不想问了,难得的有一次不针锋相对,何苦打破这短暂的和谐呢。

    一时马车里无人说话,文初拉开帘子,看着外头夜色静好,拣了案上的点心来吃。吃她还不好好吃,非要把花生米抛到半空张口接住,也不知这项绝技练了多久,一接一个准,准头十分了得。

    外头护送两人的衙役看的傻眼,许是没想到堂堂楚大人,也有这么儿戏的时候。赵阙倒是觉得有趣,知道不经意间,她努力压着的那个性格便会跳出来,春天摸鱼,夏天偷懒,秋天进山打猎,冬天也闲不住,裹的严严实实满洛阳窜窜。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认识那个活泼又烂漫的文初,瞧着她不时露出的纨绔习性,便不自觉地心头发软,双眼含笑。

    就这么看着她把一碟子花生米吃完,回过神来,连自己都苦笑了一下,真是疯了。他摇摇头,伸手入怀,摸出把匕首搁在了案上。

    文初眨眨眼,“给我的?”

    赵阙便下巴一抬,示意她看,“可喜欢。”

    恍然间想起来,当日在篱笆院儿里,这人就说过府里有一把空置的短刃,想来就是这一把了。匕首瞧着很是朴素,黑褐色的鞘,颜色发乌,无甚特别之处。

    她拿起来把玩着,手中的分量不重,对内力没剩下多少的她来说,正正好的趁手。

    嚓!

    白刃出鞘,寒气逼人。

    轻轻在案上一挥,隔着尚有半寸距离,只听咔嚓一声,案几应声而裂。

    阿瘸嗷呜一声跳起来,文初相信若它有毛,这会儿必定已炸开了。她捞起这吓的扑腾的小奶狗,弹着锋刃吹了声口哨,赵阙既已拿了出来,她也不矫情,“好东西,谢了。”

    “当是补你的及笄礼了。”

    “别人送及笄礼,送琴,送墨,总归是些风雅的事物。殿下倒是好,拿把匕首打发我。”文初揶揄着收了起来,赵阙不由嗤笑道:“送琴你得会弹,送墨……你的字可拿的出手?”

    这人毒舌不是一天两天,文初咬咬牙,当没听见,随口问道:“你的生辰是哪天,倒是从没听说过。”

    “已过了,”赵阙默然少许,淡淡道:“七月半。”

    七月半,中元节,百姓里亦称之为鬼节——传说这日地府大开,鬼魂游街,民间大行祭祀活动,而朝堂上,亦是祭祖的日子——而他的生辰在这一天,想必二十多年来,从未过过吧。

    她一时怔怔,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噗嗤笑道:“我还道自己命硬,你这生辰,难怪你父皇不待见。”

    赵阙已习惯了这句话后的怜悯和安慰,然眼前的女子从不按常理出牌,一句玩笑话轻飘飘地带过去。斜眼睨来的模样,像是一朵盛开的小花,静静绽在这夜色里,也无声无息地,填满了他空洞洞的心口。

    有的伤如大浪滔天,风平浪静之后,天地依旧;有的伤是沧海桑田,不论过去多久,天地翻覆——从前赵阙一直以为自己是后者,而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赵阙也笑起来,“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

    文初接着间歇性失聪,咦了声道:“那不正是我府里乔迁的那日?”

    “就是那日,”他向着车壁一靠,显得有些轻佻,慢悠悠道:“我的生辰礼,已自己取过了。”

    脑中顿时掠过了那晚的唇齿相依,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的亲密……

    她咳嗽一声,别过脸去,这小小的车厢里一时平添了几分暧昧。青色帐幔,漆绘方几,羊皮席榻,镂花香炉,有青烟袅袅逸散开淡淡的檀香气,满满都是赵阙的气息。

    前头她还不觉如何,忽然间便有些不自在了起来,听着赵阙忽而道:“那晚我许了生辰愿,”他低笑着,以从未有过的低柔嗓音道:“愿我与阿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与阿初……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一把小小的尖刀,抽冷子给了文初一下。

    猝不及防间,心头一荡,扭过头去,正正陷入了赵阙凝视的眼……

    月光流泻入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耳边只有马蹄哒哒哒奏出有韵律的节奏,文初陷在赵阙的眸中,这一次,却是无法告诉自己,是酒味太浓了。

    咣——

    陡然一声钟响。

    夜色如被这钟声惊破,有飞鸟喳喳乱叫着扑向天际,四目同时一凛,猛地朝洛阳城中看去。

    那钟声从宫城中传来,一共响了三声,帝王崩殂,钟鸣九响,三声是太后或皇后的规格,南朝太后早薨,皇后身体康健,那么就只剩下了……

    大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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